李二陛下喝叱一聲,便眯起眼睛,不理會膽戰心驚的太子,心裏快速權衡……
太子與房俊聯姻,這是他眼下并不願意看到的。太子本就有着大義名分,房俊更是越來越強勢,隐隐然已經成爲朝中心情的勢力,加上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在其背後默默支持,具備了與關隴貴族分庭抗禮的資格。
這兩人聯姻,是名副其實的強強聯手,尤其是影響太過深遠,不僅雙方達至親密無間的程度,更會使得大多數旁觀的官員、門閥徹底倒向太子一方,緻使太子實力暴增。
就算自己有心偏袒晉王,恐怕也很難再動搖太子的根基……
可若是嚴令阻止這樁聯姻,也有諸多不妥。
房玄齡乃是自己潛邸之時便倚爲臂助之功勳,勞苦功高兢兢業業,當朝鮮有人及;房俊更是功勳無數,年青一代當中無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兩父子一樣的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對他這個皇帝從來不曾生出貳心,無論從功勳多寡來說,亦或是遠近親疏而論,房家的确有尚公主之資格。
甚至于,這已經不是皇家将公主下嫁以示恩寵,而是需要借助聯姻的手段來籠絡房家。
這就是勳戚之待遇。
一旦自己嚴令禁止這樁婚事,就會令外界認定自己的偏袒,更會使得房氏一門深感羞辱,認爲一直奉行不悖的忠君愛國并未能得到他這個皇帝的認同,從此與皇家離心離德,亦在情理之中……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子,心頭泛愁,有些難辦了。
擡眼瞅了瞅一臉誠惶誠恐的太子,心底狐疑,這到底是太子的主意,亦或是房俊那小子的詭計?
李承乾雖然狠下心壯起膽弄這麽一出兒,卻始終心底發虛,父親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氣度從小到大帶給他無以倫比的壓迫感,這會兒隻能束手而立垂下頭去,不敢與李二陛下的目光對視。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一雙眼睛在太子身上刀子也似的來回審視,心裏權衡取舍,終究暗歎一聲,緩緩說道:“房家父子皆是帝國功勳,非同一般人家,縱然尚公主乃是無比榮耀之事,亦要事先溝通,切勿讓房家認爲某父子以勢壓人,要充分尊重他們的選擇。這件事暫且如此吧,稍後爲父會與梁國公商談,看看他們家對于此事的看法,絕不可強求。”
李承乾心裏陡然一松,連忙道:“還是父皇考慮周詳,兒臣遵命便是。”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瞅了一眼外頭的天色,起身道:“諸位宰輔在政事堂議事,稍後将會商議關于房俊以及太子你的嘉獎,畢竟嘉禾祥瑞乃是天賜鴻福,這麽大的功勳必須昭告天下,讓萬民皆爲此歡欣鼓舞。”
李承乾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在不說話,在前頭負手而行,出了宮殿向着政事堂方向走去,李承乾落後兩步,亦步亦趨。
一路上父子兩個前後不過數步,卻盡皆各有心思,緘默不語。
随行的王德以及幾個内侍低眉垂眼躬着身子相随,多感受到了這對天家父子之間的奇妙氣氛,吓得恨不得将腦袋塞進褲裆裏,一聲不敢吭……
好不容易到了政事堂,所有内飾都齊齊松了口氣,看着兩父子一前一後進了政事堂的門口,這才直起腰,尋到門旁的一間屋子坐下來,等着皇帝料理完政務,再一起回神龍殿。
……
正堂内,李績、長孫無忌、蕭瑀、劉洎盡皆在座,就連卧床數日的岑文本也來了,再有數位書吏在一側伺候文案,見到皇帝與太子一前一後走進門來,所有人趕緊起身,齊齊施禮,口中呼道:“臣等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
李二陛下氣色還不錯,面含微笑,擺擺手道:“免禮免禮,都坐吧。”
然後徑直走到岑文本面前,拉着他的手,臉上盡是關懷與擔憂,關切道:“景仁兄抱恙多日,縱然略有起色,也應當于府中好生将養,眼瞅着秋盡冬至,最是熬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朕如何對得起你阖府上下?朝中尚有懋功輔機等人操持,你不必太多擔憂。”
岑文本感激涕零,哽咽道:“老臣服侍陛下多年,盡心竭力爲陛下排憂解難,隻恨才疏學淺未能恪盡職守,豈敢再因殘軀耽擱國家大事?陛下放心,老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若是不能堅持,必會告假修養。”
其實他又豈願拖着一副病軀前來辦理公務?倒是羨慕房玄齡得緊,半輩子坐鎮中樞權傾天下,到老了說退就退潇灑至極,如今在府中含饴弄孫之餘尚能着書立說,實在是羨煞旁人。
可岑文本出身出身鄧州岑氏,雖然官宦世家,但是入唐之後卻人才凋零,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導緻家族日漸衰落。他倒是有幾個子侄資質不錯,所以哪怕是咬着牙也得多挺一段時日,扶持家中子侄一程,否則一旦自己推下去,人走茶涼,再想謀求上進那可就難如登天。
房玄齡爲什麽退得那麽灑脫?
還不就是因爲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能夠繼承他的政治遺産然後扶保家族昌盛依舊嘛……
李二陛下安撫着岑文本坐下,這才走到主位坐了。
李承乾也在蕭瑀下手的一處椅子上正襟危坐……
李二陛下環視一周,這才開口說道:“政事堂之事務,本來朕不應過問,乃是諸位宰輔權責之内,不過由于太子少保房俊在骊山農莊培植出海外新式作物,産量極高,足以颠覆大唐目前之農業根基,使得大唐每年的糧食産量大幅度增産。這等國之大事,關系着千秋萬代,故而朕不得不與諸位一起商議,如何應對此事,以及如何進一步将嘉禾推廣至大唐各處州縣。”
說着,他看向英國公李績,示意他說出昨日幾人商議之事。
他知道李績這人明哲保身,不指名道姓讓他發言,哪怕身爲宰輔之首,也能坐一天一言不發……
李績領會李二陛下的目光,不敢“裝死”,隻好說道:“嘉禾降世,乃上蒼感念陛下勵精圖治、心懷萬民而降下之祥瑞,自然應當在陛下的指示之下昭告世人,并且極力推廣。自然,吾大唐法度嚴謹、賞罰分明,太子殿下指導太子少保房俊以及司農卿窦靖等人培植嘉禾,居功至偉,應當一并予以嘉獎,以彰顯皇恩浩蕩、社稷功勳。”
李二陛下緩緩颔首,目光轉向長孫無忌,頓了一頓,又從長孫無忌臉上轉開,看着蕭瑀問道:“宋國公說說,應當如何嘉獎?”
這件事受益者包括太子、房俊等人在内,都與長孫無忌不對付,若是讓長孫無忌張口道出昨日商議之決定,實在是令長孫無忌難堪。
到底郎舅一場,昔日并肩作戰的情誼尚存幾分,李二陛下也不欲使得長孫無忌面上太難堪……
蕭瑀聞言,緩緩說道:“嘉禾降世,産量比之黍米等物高出一半不止,可以想見未來将會有無數大唐百姓爲之受益,數以百萬計的百姓再不受饑餓之苦,此乃曠世殊勳,自然應當重重嘉獎。太子殿下居功至偉,可太子早已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官職功勳獎無可獎,或可賜予太子監國之權,以示恩榮。房俊之官職乃是太子少保、兵部尚書,亦是帝國重臣、位高權重,隻是其屢立殊勳,至今不過是一個伯爵之爵位,不若以國公之爵位授予,彰顯朝廷不吝重賞之國策,至于司農卿窦靖,數年來兢兢業業,一直爲了帝國農桑之事廢寝忘食,可賜予其侯爵之爵位,顯赫門楣,以賞其功。”
在座諸人的眼皮子都跳了跳,尤其是長孫無忌,心中五味雜陳,有若塊壘橫亘胸口,堵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