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分作兩派,李績與蕭瑀一派,認爲如此之大的功勳單憑房俊一人收受不起,不能抹煞太子以及窦靖的貢獻,應當凸顯太子的領導力,居于首功;長孫無忌孤軍奮戰,捏着鼻子想要将功勞盡皆歸屬于房俊,即便讓房俊的一個國公的爵位也認了,卻堅決反對太子從中得利……
各位利益,争執不下。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卻始終一聲不吭,他自己心裏也在權衡利弊得失……
自己傾向于晉王繼位,但是晉王想要動搖太子的地位,進而獲得儲君之位,就勢必要拉攏團結關隴貴族,而這又與自己打壓關隴貴族的策略相悖,如何在其中尋找到一個平衡點,很是困難。
嘉禾祥瑞乃是出自房俊之手,從始至終都是房俊親力親爲,太子縱然有功,也不過是在其中随意指導了幾句,論功勞實在是談不上,這些李二陛下心中都是有數的。
然而窦靖的态度,卻不得不令李二陛下深思幾分。
窦家乃是後族,雖然起初在關隴貴族當中并不彰顯,但扶風窦氏曆史悠久源遠流長,在關中地區根深蒂固,尤其是大唐立過之後,憑借太穆皇後的蔭澤,窦氏實力膨脹迅速,很快便成爲關隴的中堅力量,僅次于長孫氏。
窦靖固然不是窦氏的嫡支子弟,但輩分長、威望高,在窦氏之内很有影響力,他如今甘願将太子的名字添在奏疏之上,且言辭之間極盡褒揚之能事,很顯然已經打定主意站在太子一邊。
窦靖的态度,極有可能會使得整個窦氏的立場都發生轉變。
太子多一個窦氏這樣的支持者實則并不能在勢力上有太過明顯的增強,但是窦氏一旦靠向太子,就意味着關隴貴族内部的分裂再也遮掩不住。
先是獨孤氏對關隴集團的聯盟表達出了不以爲然的态度,繼而是長孫渙一事使得諸多關隴貴族離心離德各自謀算,若是再加上窦氏的反水,整個關隴貴族幾乎名存實亡。
一方面是自己打壓關隴的策略即将大獲全勝,自此之後皇權進一步穩固,不再受到權臣之掣肘;另一方面卻代表着晉王的支持力量大打折扣,争儲的前景極其黯淡……
李二陛下一直認爲就算晉王依靠關隴的支持能夠争得儲位,待到晉王登基之後也勢必要對關隴貴族進行打壓,卻由于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支持太子,必然遭受到眼中的打擊,皆是朝中幾大派系盡皆受創,勢力大損,正是皇權得到進一步集中度最好時機。
秦始皇一聲令下天下景從,即便是焚書坑儒這等暴政,天下讀書人亦沒有幾個敢于反抗,哪怕征召三十萬人北上修築長城,死傷枕籍哀鴻遍野,卻依舊号令所緻莫敢不從。
這等極緻之權力,實在是令每一個皇帝都崇拜向往。
那才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但凡有一點追求的皇帝,莫不以秦始皇的皇權集中爲目标而終生奮鬥,然而種種朝中權力掣肘卻導緻除去漢武帝等寥寥數位皇帝之外,絕大部分皇帝都隻能望洋興歎,扼腕不已……
而就大唐之現狀來說,關隴貴族即便處于分崩離析之境地,但是對于皇權的制約以及威脅,依舊比幾經打壓遠離中樞的江南士族、山東世家來得更爲兇猛,權力的集中與分配是有周期的,從關隴貴族的沒落到山東世家、江南士族的崛起,再到皇權與山東世家、江南士族開始打壓,其他勢力的崛起,起碼要五十年以上。
将近一個甲子的時間,足矣使得中樞可以集中力量大展拳腳。
待到山東世家、江南士族緩緩發展、慢慢凝聚,足以掣肘皇權、占據朝堂之時,科舉制度早已經取得了極大之進步,屆時無數的寒門學子充斥于朝堂之上、縣府之間,世家門閥的影響力将再不複往昔。
這基本就是往後一個甲子時間内,大唐政權的走向。
當然,首要的關竅,還是極力遏制關隴貴族對于皇權的威脅……
與之相比,儲君之歸屬,似乎也變得不那麽重要。
李二陛下沉思良久,方才下定決心,緩緩開口說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政事堂會議之上,諸位愛卿便提請議案吧,賜予太子監國之權,敕封房俊越國公之爵位,敕封窦靖彭原侯之爵位,其餘有功人等,敕命吏部予以甄别铨選,皆有重賞。至于越王李貞,便改封爲陳王吧。”
“陳”乃周朝諸侯國當中的大國之一,商族始祖契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後遷徙,後人便稱商族人居住過的廢墟之地爲“商丘”,後成爲商朝最早的都城。及至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将此地封爲陳國,乃天下之中,華夏之源。
此前陳國公侯君集便封地于此,侯君集謀反被誅,雖然李二陛下念及其往昔功勳,未予滿門誅殺,但爵位封地一并解除,如今正好封給李貞,
相比越地,陳地顯然更加富庶繁華,地位也更高。
李績、蕭瑀齊聲道:“陛下英明!”
長孫無忌面色難看,可見到李二陛下心意已決,也不敢多說,畢竟如今不比往昔,他早已不是李二陛下亟待籠絡重用之權臣,若是執意頂撞李二陛下,這位皇帝發起倔脾氣來,可沒他什麽好果子吃。
李二陛下見到長孫無忌沉默不言,便道:“既然三位愛情并無意見,那明朝到政事堂上,将此事定下吧。”
這三人乃是朝中棟梁,岑文本升任中書令之後身體每況愈下,一月當中倒有二十天留在府中修養診治,政務皆有兩位中書侍郎日常操辦,已經有漸漸淡出中樞之趨勢,隻要這三人統一意見,政事堂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三人盡皆颔首:“謹遵陛下旨意!”
要事議定,李二陛下放松下來,畢竟隻要做出了決定那就不能三心兩意朝令夕改,笑道:“此番嘉禾祥瑞,實乃千古盛事,不啻于後稷之功!應當昭告天下,萬民同樂。”
李績忙道:“微臣正有此意,稍後便集結尚書省的官員,草拟一份公告,請陛下閱準之後布告天下,使得大唐之臣民盡皆能夠感受到如此曠世盛事,必然民心穩定士氣高漲,無論民間軍中,盡皆感念陛下之恩德,萬衆一心砥砺奮進,明年開春的東征必定勢如破竹,攻無不克!”
“哈哈!若是當真如此,那又得算是房俊的一項大功,難不成将來朕當真要賜予其九錫之禮?不過這小子一貫胡作非爲不知上進,怕是沒有以往受過九錫之禮的那些個國家柱石的能力氣魄。”
“陛下三思!九錫之禮,焉能輕授?即便房少保功勳卓着,這等禮遇卻也非是他能夠坦然接受,畢竟房少保的年紀放在那裏,若是早早領受這等曠世殊勳,非是好事。”
李績急忙開口,試圖打消李二陛下這個念頭。
“九錫之禮”看似榮耀無雙,可哪裏就是那麽好受的?一則功勳蓋世舉世無雙,一旦授予必将成爲衆矢之的,再則此等殊勳已然是人臣之巅峰,此後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政治前途再無追求,隻怕由此會滋生出不臣之心,觊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寶座……
他将房俊視作子侄,也知道房俊重義氣、重感情,隻要自己能夠對其多方照顧,再憑借與自家兒子的深厚交情,此後數十年間必然對李家多方照拂,扶保李家世代昌盛,可絕對不願房俊生出不臣之心,從而将李家拖進萬劫不複之深淵。
長孫無忌卻在一旁說道:“英國公之言,未免有失偏頗。房俊之功勳,不僅陛下心中透亮,便是吾等朝臣、天下百姓,又有誰不是心知肚明,敬佩不已?率領船隊在海外攻城掠地,兵出白道覆滅薛延陀,獻出火藥、玻璃等等技術,現如今又使得天降嘉禾祥瑞,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擎天保駕、震古爍今之曠世功勳?九錫之禮,實至名歸!”
李二陛下捋着胡須,看着面前争執不斷的兩人,笑容漸漸轉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