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寡人無疾
長孫無忌看着面前英姿勃勃的房俊,心中湧起的皆是滿滿的羨慕嫉妒恨。
自己與杜如晦、房玄齡素來被視爲李二陛下的三大肱骨,曾經并駕齊驅不分軒轾,但是自從自己得到所有關隴貴族的支持成爲關隴之領袖,高下已然清晰劃分。
杜如晦死後,自己同房玄齡看上去一派和氣,共同輔佐李二陛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實則私底下的暗鬥從來都不曾停歇,而在兩個人的争鬥之中,從來都是長孫無忌占據上風。
外人皆說他二人一時瑜亮、伯仲之間,但二人心中卻各自清楚,長孫無忌穩穩的壓制房玄齡一頭,直至房玄齡緻仕,一壓就是一輩子。
長孫無忌時常暗自得意,什麽宰輔之首,什麽帝王肱骨,還不是在自己面前低眉垂眼,忍氣吞聲?
曾幾何時,更讓他得意的是不僅自己穩穩的壓着房玄齡,就連自己的兒子們也比房玄齡的兒子出類拔萃、聰穎靈動,房家的“棒槌”率誕無學、迂腐木讷,簡直就是敗家的根源,房玄齡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政績、人脈,隻怕等他死之後,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房俊給敗光,門庭坍塌,家破人亡。
然而世事難料,這個幾乎淪爲天下笑柄的“棒槌”忽然有一天就開了竅……
更加離譜的是,似乎之前所有的愚蠢、木讷、率誕,都是爲了有朝一日綻放出更加奪目的光彩而預先埋設的鋪墊,這一“開竅”,頓時光彩奪目驚才絕豔,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資,長安城内青年一輩無人能出其右!
原本深以爲傲的自家兒子,在房俊的光芒照耀之下黯淡無光,泯然衆人……
長孫無忌一直覺得此事不可思議,愚笨之人忽然聰慧起來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是如同房俊這般前後差異之巨大,卻是聞所未聞。
他目光緊盯着房俊這張微微泛黑卻神采奕奕的臉龐,沉吟半晌,忍不住問道:“二郎究竟有何奇遇,能夠忽然之間變得這般聰慧?還是說,一直以來都是深藏不露,隻等着一個合适的時機,方才展露本性?”
“深藏不露”的說法着實有些胡扯,誰能夠将自己的本性壓制起來,一裝就是十幾年?
再說就算是有這等韌性、意志,那也完全沒必要啊……
可他實在是想不出緣由。
所以忍不住問。
房俊卻是一愣,衆目睽睽之下您把我叫過來,特喵的居然是問這個?!
想了想,他緩緩說道:“說起來也很是奇妙,當初吾被人在背後偷襲傷了後腦,當時昏迷過去,醒來之後卻陡然發現原本腦海之中的混沌迷茫全都不見了,看待事物清晰無比。”
看着長孫無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續道:“或許隻是昊天的一個玩笑,用迷霧封鎖了吾之神智,機緣巧合之下,方能解禁封印……吾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盡光生,照破河山萬朵!”
想要探尋小爺的根底?
呵呵,小爺走的路,你永遠也無法理解。
長孫無忌沉默下來,心情很是奇妙,這麽一首似詩非詩、似詞非詞,倒更像是的佛門的偈子,充滿了不可名狀的禅意,乍聽之下似是膚淺随意,然而細細思之,卻又有洞破紅塵之灑脫。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小王八蛋的确才高八鬥,随口道出幾句,便足以傳唱四方,頌遍天下,代代流傳。
不過想起将房俊叫上車來的本意,便收拾心情,沉聲道:“二郎乃是聰明人,官場之道更是較之那些厮混半生之輩更爲精通,當可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盡心盡力爲太子殿下張目也就罷了,可無論江南士族,亦或是山東世家,難道擊潰關隴各自上位之後,就一定能比老夫做得更好?世家門閥的本質便是追逐利益,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絕不可因爲某一個人的意志爲轉移。房家如今固然繁花着錦,實質上卻算不得門閥,所以你能夠置身事外,緊跟着陛下的意志行事。然而用不了多久,房家也注定将要成爲門閥,到那個時候,你便知道老夫今日之作爲,實是不得已而爲之。”
房俊眨眨眼,道:“所以您的意思,隻要我能夠理解您的苦衷,咱們之間的恩怨情仇便可以一筆勾銷?”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旋即怒道:“做夢!老子好幾個兒子都折在你手裏,沒說一句不死不休已然是賣了陛下與你爹的面子,你居然還想一筆勾銷?簡直癡人說夢!”
他氣得胡子直翹,恨不得一腳将這個可惡的混蛋從車上踹下去!
房俊不滿道:“趙國公簡直就是賊喊捉賊!長孫沖陰謀篡逆,那是自尋死路,與我何幹?長孫澹之死雖然直至現在依舊是個謎團,但早已經證實了非無所爲,至于長孫渙……呵呵,究竟爲何在貴府門前自盡,您自己心知肚明,卻想要栽贓在吾頭上,你也好意思?”
長孫無忌怒哼一聲,咬牙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因你之故,老夫那幾個兒子何至于走上絕路?汝未殺伯仁,伯仁卻因汝而死,汝又與兇手何異?”
房俊無語,這簡直就是強詞奪理!
我讓長孫沖陰謀篡逆了?
我讓你将長孫渙藏起來,結果差一點導緻關隴貴族分崩離析了?
老混賬不講理!
房俊坐直了腰杆,瞅着長孫無忌道:“趙國公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的風範,的确堪稱天下楷模。若非您自己将權力看得太重,面對即将失去的權力不擇手段的試圖予以挽回,又怎會陷入今時今日之境地?自蹈火坑也就罷了,卻也連自己的子孫都牽連在内,阖家不甯,這便是您權力至上的後果。當一個人将權力至于一切之上,這是一種病,而且病入膏肓。”
這是一句實話。
以長孫無忌的功勳,加上文德皇後的遺澤庇佑,無論李二陛下如何痛恨門閥士族,隻要長孫無忌肯放手,又怎會對長孫家虎視眈眈,亟待壓制而後快?況且這份香火情分就算是太子登基之後,也得領受不誤,長孫家隻要守規矩,世代榮華與國同休乃是尋常。
可長孫無忌偏偏接受不了權力失去的落差,所以一直謀求挽留即将失去的權力,爲此不惜将整個關隴貴族盡皆綁上自己戰車,與皇權對敵。
所以曆史上長孫家最後的下場早已注定。
李二陛下或許還念着往西的情分手下留情,李治哪裏管得那麽多?他深知既然長孫無忌能夠将太子李承乾弄下台,就能夠将他這個皇帝廢黜,又怎肯坐以待斃,處處受到長孫無忌的鉗制?
長孫無忌自然不肯認同房俊之言,搖頭道:“老夫沒有。”
房俊笑了笑,道:“戰國之時,韓非子曾寫了一篇文章,不知趙國公是否讀過。”
長孫無忌皺眉:“哪一篇?”
房俊道:“扁鵲見蔡桓公,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屢次三番,不斷勸說蔡桓公及早醫治,蔡桓公卻總是不信,并對左右說:‘醫之好治不病以爲功!’最後,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不久之後,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您得的,便是與蔡桓公一樣的病。”
這是韓非子的着作《扁鵲見蔡桓公》,講述的是“諱疾忌醫”、“聽不進意見”的故事。
後世幾乎人人都聽聞過這篇故事,更懂得其中的道理,但是在書籍極其稀少、知識傳播極其有限的唐朝,這片文章還真就甚少有人曾經誦讀過。
長孫無忌也沒讀過這篇文章,但他天分高絕,自然轉瞬間便明白了房俊的用意,面色愈發陰沉,強忍着怒氣,道:“老夫沒病!”
房俊撫掌大笑:“寡人無疾也!哈哈,蔡桓公當年也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