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的香氣在小店内氤氲開來,李君羨小心翼翼的給李二陛下斟茶,然後退到一邊,看也不看房俊。
老子已經仁至義盡了,至于你小子既然膽敢與長樂公主跑這裏來幽會,又恰巧被陛下捉住,是死是活就得看你自己的運到了,咱不是不想幫,實在是做到這份兒上便是最大能力,其餘的便是愛莫能助了……
房俊哪裏知道李君羨先前已經冒死進谏,替他消弭了最大危機?這會兒見到李君羨不言不語連看都不看自己,心裏卻是恨得牙癢癢,好歹相交一場,就算你不替我說話,好歹給個眼神暗示一下,這麽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算是怎麽回事?
沒義氣……
心情忐忑,偷偷瞥了李二陛下一眼,這位皇帝面無表情,愈發令人惴惴難安。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呷了一口熱茶,茶水氤氲的水汽,窗外雨水淅瀝滴滴答答,街上行人匆匆縱然下着雨卻也絡繹不絕,爲了生計奔波不休,再加上各種吃食散發的香氣,渾然一幅人生百态的動人畫卷。
連着喝了三杯茶,李二陛下才陡然開口:“你一早就算準了,長孫家會将長孫渙藏匿起來,送去宗正寺投案?”
房俊忙道:“是長孫渙前去宗正寺投案了麽?微臣并不知道。”
“嗬!怎麽,當自己是算無遺策?設下了計謀,卻連結果都不去看一看,如此一來,豈不是朕這個皇帝反而還比不得你沉得住氣?”
李二陛下看着他冷笑。
房俊頭頂見汗,解釋:“微臣豈敢如此斷定?隻不過關隴貴族們雖然看上去依舊如以往那般團結一心,但實質上卻早已各懷鬼胎、心存異志,隻不過由于彼此之間的利益牽扯太過深淵,故而不得不虛與委蛇,向外人展露着團結而已。昨日發生沖突的關隴子弟當中,并非全都是各個家族的外圍子弟,也是有幾個核心子弟的,比如長孫渙。各家之所以将犯事的子弟送出城,便是算準了這都是微臣設計好的,既然不願意将與皇族的矛盾公開激化,那麽順着微臣的設計順水推舟,犧牲幾個不值當的外圍子弟,是最好的解決方法,還能夠因爲對微臣的仇恨是的各家的親密程度更甚幾分。當然,讓長孫渙這等核心子弟就這麽白白犧牲掉,任誰也不能甘心,隻要這件事坐實了,确實死了人,目的就已經達成,多不多一個長孫渙亦或者别人,其實并不重要。所謂人皆自私,必定會有哪一家将自己的子弟藏匿起來,試圖送往宗正寺保得一命。陛下見了長孫渙,那是因爲長孫渙最早去了宗正寺,若是他晚上一步,或許陛下見到的就是别人了。”
也就是說,因爲長孫渙去的太早,所以導緻那些個與他存着同樣心思的關隴子弟發現了這種做法大家想到了一起去,若是一起投案,那麽效果便會與之前預想截然相反,故而便沒有露面。
李二陛下想了想,覺得房俊所言有理,當時那一輛輛關隴各家的馬車,誰知道馬車裏作得都是誰?
或許是前往宗正寺門口看看到底有誰沒有出城反而前去投案,也或許,根本就是原本打算前去投案之人,見到了長孫渙之後才改了主意……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對房俊的這番設計便是贊賞。
就算是有一些關隴貴族打着與長孫家同樣的算盤,想要用這種方式保住自家子弟的一命,但是既然長孫家做在前頭了,那麽大家心裏必然不舒服,你們好歹也是關隴領袖,怎地卻讓大家的子弟出城送死,你自己躲起來保命?
那我們當替死鬼麽?
這種憤怒看似沒來由,畢竟大家心裏都是這麽想的,誰也沒有比誰更高尚,但有的人做了,有的人隻是想想但是沒來得及做,那麽局勢便完全不同。
“人皆自私”,這話說得半點不錯,有些事情自己做可以,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嘛,但若是别人做了,那就必須要予以鄙視,甚至是譴責。
可以想見,經此一事之後,原本就裂痕處處的關隴集團,會更加貌合神離,大家彼此都防備着對方,害怕一不留神便成了替死鬼,自己拼死拼活别人卻坐享其成,誰能受得了?
各有心思,彼此防備,自然難以精誠協作。
關隴集團之所以能夠自北魏之時便稱雄天下、把持朝政,除去自身強橫的實力之外,便正是因爲彼此之間的通力合作,才能自始至終雄踞朝堂、睥睨天下,一手締造了周隋唐三朝。
若是先前便是這般貌合神離、相互猜忌,老早就不知道被滅了多少回了……
房俊的這番計策,算是準準的敲在關隴貴族們的要害上,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但是在各家實力逐漸減弱的今日,不得不去想想一旦這個龐大的集團分崩離析的那一天,自家将要何去何從?
李二陛下深信,眼下或許隻需要一個契機,便足以使得盤亘在大唐朝堂上的這一股強悍至極的勢力煙消雲散。
或許就在明日,或許就在不久之後。
李二陛下提起茶壺想要倒水,卻發現茶壺已經空了,便瞪了房俊一眼,喝道:“呆愣愣的幹什麽呢?燒水沏茶!沒眼力見兒的東西!”
房俊如奉綸音,趕緊屁颠兒颠兒的跑上去燒水,他不怕李二陛下臭着一張臉,隻要還能指使他幹活兒,那就證明還沒有想要宰了他的程度……
看着房俊如釋重負的歡快身影,李二陛下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聲。
想要訓斥幾句,腦海中忽然浮起剛才房俊的那句話,“人皆自私”,有些事情自己做得心安理得,但若是别人做了便要在道德的高度予以鞭笞叱責,鄙視之,讨伐之……
娘咧!
這個混賬該不會是話裏有話,暗示自己這個不僅三宮六院,更是将嫂子弟妹都給納入宮中,甚至當年連從突厥人手裏搶回來的蕭皇後都沒放過……自己行不端坐不正,卻又來譴責他與長樂幽會吧?
忍不住緊緊蹙着眉,李二陛下狐疑的盯着房俊。
若是換了旁人或許沒這個膽子,但是這混賬素來膽大得很,對自己雖然非常恭敬,也從來都将自己的利益、帝國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的境地,但是卻絕對不死别的臣子那般對自己充滿了畏懼。
到底是就事論事闡述關隴貴族目前的心态,還是當真意有所指,含沙射影?
這小子看似棒槌,實則心眼兒絕對不少,說出這等目無君上模棱兩可的話語,那是相當有可能……
房俊将山泉水倒入水壺,又取了兩塊木炭放進紅泥小爐中,稍微撥弄兩下,使得爐膛裏上下空氣通暢,紅紅的火焰便很快蹿了上來,猛地覺察到不對勁,一擡頭,便見到李二陛下充滿了疑惑與惱怒的目光緊緊盯着自己。
心裏一緊,臉上瞬間浮現無辜至極的笑容,看上去陽光坦然,就好似鄰家那品學兼優心性正直的好少年,令人看了就恨不得将閨女嫁過去的那種……
他恭聲問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目光陰翳,從房俊那張憨厚的黑臉上分辨不出什麽,當然不能将心中疑惑問出口,問了這小子也不會承認,反倒顯得自己這個皇帝猜忌心太重,多疑乃是帝王最低劣的品質,他必須遠離。
哼了一聲,說道:“盡管隻是每個人打斷一條腿,但這件事必然會有大臣上疏彈劾,國法不容亵渎,内情又不可當衆宣之于口,所以這一次非是朕不護着你,實在是護不得。”
這自然是應有之義,身爲皇帝豈能漠視律法?
房俊一挺腰,臉上滿是義無反顧之凜然正氣,語氣铿锵道:“陛下不必爲難,微臣願爲陛下赴湯蹈火死而後己,區區責罰又算得了什麽?功名利祿在微臣嚴重猶如浮雲一般,絕不在意。隻要能夠爲陛下分憂,縱然貶谪爲民、官爵盡去,臣亦絕無怨言!”
雖然他謀劃此事的初衷非是單隻爲了李二陛下,更多的乃是不肯見到朝局糜爛天下闆蕩,如此大好局面再次回到解放前,但說到底還是李二陛下獲利最多,在他面前慷慨陳詞一番表一表功勞,叙一叙忠心,房俊絕對沒有半點爲難。
忠臣怎麽了?
忠臣也得說出來讓大家都知道,而不是隻知悶着頭做事。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道理古今皆然……
李二陛下則啧啧嘴,心裏郁悶的想:難不成老子還得私下裏獎賞這個禍害自己閨女的混賬?
有功不賞非是他的作風,功過相抵,很顯然這小子功大于過。
真特麽憋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