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順着雪亮的刀鋒緩緩滴落,落在淡黃色的沙地上,轉瞬洇開,一滴一滴,凄美有若冥花。
幾個兵卒喉嚨動了動,不可思議的看着提刀的校尉,艱難問道:“長孫校尉……這是何故?”
唐軍最重名譽,也最重袍澤之情。
他們能夠在沖鋒的時候放心的交給袍澤,亦能夠毫不猶豫的用自己的身軀去給袍澤擋刀,因爲他們确信,易地而處的時候,他們的袍澤會毫不猶豫去做相同的事情。
唐軍賴以橫行天下的根本,不是精良的兵械,不是充足的操練,而是袍澤之間相互關照、甘願犧牲的真摯之情!所有兵卒都将袍澤視爲兄弟,大家生死相依,榮辱與共,這才締造出如今大唐盛世恢弘版圖!
然而眼前發生的一切,卻徹底颠覆了他們的信念……
當一支精銳的斥候隊伍與數百裏之外發現了敵蹤,全部斥候爲了能夠及時向本部示警而甘願螳臂擋車一般擋在數萬敵軍行進的路線上,即便粉身碎骨碾爲齑粉亦在所不惜,最終他們拼死保護的袍澤在抵達本部的那一刻,卻死于自己袍澤的刀下……
簡直駭人聽聞!
……
長孫校尉面對麾下質疑之中甚至有些憤怒的目光,臉頰的肌肉抽搐一下,目光陰狠,環視一周,呵斥道:“軍中機密,豈是爾等可以得知?此人乃是敵軍之奸細,若是依照他所說,大軍前去救援,必定邁入敵人布好之陷阱!”
麾下兵卒們盡皆沉默。
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未必念過多少書,但誰都不是笨蛋,絕不會被他這一番毫無證據的話語糊弄過去。
就算是奸細,焉能是你一個小小的校尉便可以斷然處置?
長孫校尉也知道沒人會相信他的鬼話,不過必須先給這個斥候、這件事情定個性……
他将橫刀在靴底擦拭掉殘餘血迹,還刀入鞘,這才把目光從麾下衆人臉上一個一個的看過去,緩緩說道:“爾等皆是吾之鄉黨,自關中走出的那一刻,便生死與共、福禍相依,吾又豈能害了大家?”
有人沉不住氣,悶聲道:“可是殺害袍澤,耽誤軍機,又污蔑同僚……等同死罪。”
是不是福禍相依尚且不知,然而長孫校尉的這番作爲,卻将大家害慘了!一旦事發,按照唐軍軍紀,不僅他們所有人都要枭首示衆,就連家人亦将充軍流放,永世爲奴!
錯非因爲他是校尉,是大家的長官,更是長孫家的子弟,否則這會兒大家早就一擁而上将其擒拿,交由薛司馬處置,從而将大家給摘出來……
長孫校尉凝視着問話之人,語氣嚴厲:“此間唯有吾等衆人,那一支斥候如今已然全軍覆沒,無一活口,爾等不說,吾不說,誰知此間之事?”
見到大家依舊面色驚疑,很是不忿,他又續道:“此人既死,敵軍入寇碎葉水的消息便再也無人得知,吾等隻需裝模作樣的向着碎葉水的方向跑上一圈,然後回禀薛司馬,發現了敵軍之蹤迹……這等大功,豈非憑白得來?”
兵卒們相互觀望,卻并未有多少喜悅之情。
殘殺袍澤已然罪在不赦,如今又貪墨軍功……縱然神不知鬼不覺,卻也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
有人嗫嚅一下,問道:“若是那支斥候有人存活……”
話說一半,他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趕緊閉嘴。
一支斥候小隊,人數最多亦不過五六十人,擋在數萬大軍面前……那根本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既然所有人都死光了,那麽他們說阿拉伯人是他們發現的,誰能質疑?
屆時,功勳自然降臨到他們頭上……
但是說不上有多少喜悅,關中兒郎血氣方剛,甯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們奢望功勳,那能夠讓他們加官晉爵,得到豐厚的賞賜,卻絕對不願意喝着袍澤的血,踏着袍澤的屍骨,将本應屬于袍澤的功勳野蠻搶奪。
這與盜賊何異?
長孫校尉面容轉冷,一字字道:“吾乃長孫家子弟,一言一行,皆是爲了家族榮耀!爾等若是心有不忿,意欲爲這個死掉的斥候鳴冤,那便是與長孫家作對!可曾考慮清楚?”
麾下兵卒齊齊一震。
長孫家是何等龐然大物?那是他們隻能仰望的存在,既然這件事牽扯到了長孫家的層面,他們這些小人物就算有着一腔熱血,不肯随波逐流又能如何?
長孫校尉看着衆人沉默不語,知道自己這一番軟硬兼攻、恩威并施的做法收到了效果,這些人将不得不保持沉默,隻要再吃掉這一份軍功,便再無後顧之憂。
當即命令自己的心腹将鄭三娃的屍體拖走處置幹淨,然後對衆人道:“上馬!”
衆人沉默着遵從命令,紛紛躍上馬背,在長孫校尉的帶領下往碎葉水的方向狂奔了百餘裏,然後折回去,返回弓月城。
*****
薛仁貴走進大帳,摘下頭盔随手放在桌案上,伸手解開領口捆綁甲胄的絲縧,抄起桌案上的茶盞灌了一大口涼茶,長長的籲了口氣。
太陽早已落山,但是白日裏的餘溫仍未散盡,就連腳下的土地都蒸騰着熱氣。然而到了後半夜,涼風乍起氣溫陡降,好似從盛夏一步邁入了深秋……
從軍以來,薛仁貴一直在房俊麾下效力,轉戰天下未嘗一敗,使得他很是積攢了心氣兒,覺得四夷蠻胡不過如此,隻需揮戈出擊,兵鋒所指便所向披靡!
然而到了西域,卻深感自己的諸多不足……
且不說别的,單單是面前桌案上這擺滿了的軍務公文,就讓他頗爲頭痛。
批閱處置軍務,也不是見簡單的事情……
以往在房俊麾下,他是房俊最得力的戰将,隻需聽命行事,毋須自己有太多的抉擇取舍,更多的是按照既定的策略沖鋒陷陣,奮力拼殺就好。然而現在自己身爲安西都護府司馬,掌管龐大的西域,統禦數萬兵馬,所有的戰略抉擇都需要他來做出決定。
李孝恭名義上是安西都護府大都護,但是其敏感身份便注定了要謹言慎行,稍有出格便會被有心人無限放大,最終落得個什麽樣的下場着實不堪設想,所以一到了西域,李孝恭便牢牢的坐在他的都護府裏,足不出戶,一應軍權盡皆下放給薛仁貴……
與權力相對應的,自然是責任。
一個錯誤的決定,便很有可能使得麾下兵卒枉死,更會使得大唐在西域的良好局面一朝喪盡,這份權力看似榮耀顯赫,實則需要背負太多的責任,承受太大的壓力!
每一個決定,薛仁貴都要慎之又慎、斟酌再三……
籲了口氣,坐在書案之後,薛仁貴提起筆攤開公文,開始批閱處置。他有壓力,卻絕不抵觸,深知這是每一個向往着能夠統禦千軍萬馬的大帥都必須經曆的過程,壓力固然有,但是如何從壓力之中尋找方法,卻也是提升自己能力的最好捷徑。
世間任何事都得要實打實的做過,才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内情,而這份責任固然沉重,卻也不是随便誰都有機會擔負得起來的……
夜色漸深,氣溫也漸漸降了下來。
桌上的蠟燭被點燃,茶水續了一杯又一杯……
薛仁貴完全沉浸在公務之中,直至賬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方才回過神,松了松手腕,向後靠在椅背上松弛一下緊繃的腰肌,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目光看向大帳門口。
一名親信快步入内,單膝跪地施行軍禮,而後大聲道:“啓禀司馬,校尉長孫光出城例行巡查,于碎葉水方向發現敵蹤!”
薛仁貴渾身一震,所有疲憊頓時一掃而空,終于發現了這些阿拉伯人?
目光灼灼道:“人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