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秋老虎肆無忌憚的揮灑着最後的溫度。
祿東贊站在大路旁,渾身大汗的看着臃腫的車隊停滞在路上,馬匹無精打采的甩着尾巴打着響鼻,一張臉難看至極。
自松州前往長安,直線距離其實并不遠,但因爲松州北方橫亘着的岷山,山嶺陡峭高聳入雲,多處山峰中年披滿積雪,絕非人力可以跨越,便不得不順着山勢走向折而轉向東南,進入蜀中,直抵益州,然後一路北上過劍門出劍南道,前往長安。
這一個曲折,便是十餘日的路程。
尤其眼下又出了意外……
随行的武官蹲在地上仔細驗看馬糞,又起身檢查了一遍馬匹,這才快步走到祿東贊面前,說道:“啓禀大相,馬匹應該是吃了變質的豆子,這才導緻拉稀。”
吐蕃人擅于養馬,祿東贊毫不懷疑他的判斷。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堂堂大唐驿站,居然也有人貪墨公帑,拿變質的豆子喂馬……
回頭瞅瞅來路,松州城早已看不見蹤影,再往前瞅瞅,夾在兩座山梁之間的道路随着一條河流曲折彎轉,都說“蜀道難”,眼下尚未進入蜀地,但道路之難行比之登天也輕松不了多少。
取過水囊喝了一口,抹了一把胡子上沾染的水漬,祿東贊問道:“距離益州尚有多少路程?”
那武官道:“尚有七百裏。”
祿東贊又問:“距離最近的驿站呢?”
“不足一百裏,大唐的驿站遠近設置皆有規定,一般三五十裏便會設置一處,不過此地乃是大唐邊界,且人煙稀少道路難行,故而驿站之間的距離要遠一些。”
這也很難得了,畢竟在吐蕃,多有領土之内也找不出一處驿站。
沒那個閑錢養着一群隻負責傳遞消息、貨物的驿卒……
不過武官旋即又補充道:“這些馬匹牽着走還行,待到肚子裏的壞豆子消化掉,拉稀也就好了,但若是繼續拖拉駕車,那可就廢了。”
祿東贊一雙刀鋒一樣的眉毛緊緊蹙着,心裏已經将松州驿站驿卒們的祖宗十八輩問候了一遍……
一百裏地,若是行軍的話半天時間也就到了,可現在馬匹不能用,難不成讓随行的兵卒人員們一邊牽着馬,一邊推着車?
兩天也到不了下一處驿站!
祿東贊擡頭瞅瞅天上的日頭,幸好看天氣近日不會有什麽風雨,隻得說道:“附近尋找一處開闊地,暫時紮下營帳,汝帶着兵卒急行軍前往下一處驿站,向驿卒出示國書亮明身份,命其即刻調撥馬匹前來,否則耽擱了兩國之間的大事,誰也付不起這個責任!”
“喏!”
那武官得令,趕緊指派部屬尋了一處開闊地,所有人忙碌着紮下營帳,然後才急匆匆步行趕往下一處驿站。
好在他們這一行乃是代表吐蕃的使節,即便少了兵卒護衛,也不虞有人來打他們隊伍的主意,土匪也不傻,萬一打劫了這一支使節團從而導緻兩國關系破裂,甚至開戰,那麽朝廷也肯定派遣大軍予以剿滅……
那武官帶着人一路急行,倒得傍晚之時,才氣喘籲籲的趕到下一處位于一座小城之外的驿站。
結果到了驿站,向驿卒亮明身份,驿卒倒是沒有質疑,隻不過兩手一攤,爲難道:“咱們這裏不過是一處小驿站,供給傳遞消息的馬匹隻有那麽五六匹,哪裏給足下去尋找那麽多的馬匹?”
武官一臉蠻橫:“那我不管,我隻是奉命行事,反正若是耽擱了吐蕃使節向大唐皇帝敬獻國書,導緻兩國之間的關系惡化,所有的責任都是你們唐人的!”
那驿卒怒道:“你個瓜嘛批!腦殼遭門夾了哇?你們自己的馬匹拉稀,豈能将責任怪到老子頭上?”
武官也是怒氣升騰:“若非你們供應的豆子是變質的,我們的馬匹又豈能拉稀?”
驿卒口齒伶俐,反唇相譏道:“曰你先人闆闆!你龜兒長着眼珠子莫不是喘氣兒的?給你變質的豆子你就吃,給你毒藥你吃不吃?”
武官勃然大怒,吐蕃與松州地區毗鄰,吐蕃人與川蜀之地的兵卒、百姓不少打交道,自然聽得懂罵人的話,上前便薅住驿卒的脖領子,眼珠子瞪得銅鈴也似:“你們唐人克扣豆子,反倒是我們吐蕃人的錯?”
驿卒怡然不懼,一把将武官推開:“你龜兒那隻眼球看到老子克扣豆子了?”
雙方你來我往,誰也不服氣,各自又身邊的親信将他們死死拽住,不敢讓他們打在一處。
驿卒不敢胡來,大唐律法森嚴,若是當真與外國使節幹架,耽擱了國家大事,搞不好就是流放三千裏;武官也不敢當真打人,眼下的吐蕃雖然統一了高原,但是并未與大唐打過幾仗,在他們眼裏天朝上國足夠敬畏,不敢造次。
吵吵一陣,雙方逐漸冷靜,武官問道:“反正你們驿卒得給我想辦法。”
那驿卒也知道自己的責任,若是吐蕃使節在他的轄區之内因爲交通工具的原因耽擱行程,他必然是他的過錯。
不過他骨子裏硬氣,豈能對吐蕃人服軟?
“老子可以幫你們在附近的縣城收購馬匹,但是錢必須你們出!”
武官也知道想要讓驿卒讓步不可能,隻得忍着氣:“那就趕快,越快越好!”
驿卒兩眼一翻:“想快也快不了,這個時辰縣城已經宵禁,進不出也出不來,隻能等明早。”
武官怒極,聽聞長安因爲人口太多,不得不實行宵禁,你這個兔子不拉屎的一個山旮旯,人口沒有一千的小城也宵禁?
但是生氣歸生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隻能忍住氣,在驿站裏睡一晚。
好在驿卒們雖然脾氣壞,但氣量卻不差,一頓飯食吃得吐蕃兵卒肚皮滾圓,晚上也在寬敞的驿舍裏美美的睡了一覺。
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武官便敲門将驿卒叫醒,一同前往縣城。
縣城有一個不大的牲口市場,馬匹不多,但是驢子不少,勉強湊一湊,也還能湊足使節團所需的牲口。
那驿卒也是壞,剛一進牲口市場,他便扯着脖子道:“所有人都聽着了,如今吐蕃使節前往長安觐見陛下,路徑此地,套車的馬匹得了病,需要數量龐大的牲口!警告你們啊,人家這萬裏迢迢的來到大唐也不容易,兩國一衣帶水,你們這些個龜兒子可不能該老子坐地起價!”
牲口販子們一聽,頓時兩眼通亮!
驿卒對武官說道:“呐,此地便是牲口市場,需要什麽牲口你們自己去談,價高價低的随行就市,老子不管!”
那武官心說你就是想管,咱也不放心啊,誰知道你小子會不會給咱報個天價?
不過這驿卒能夠一上來就警告這些個升口販子不能就地起價,他表示還不錯,這個人情得領,便和顔悅色道:“多謝!”
驿卒哈哈一笑:“不客氣不客氣。”
武官帶着人進了市場,眼見不少牲口都拴着,上前這個摸摸皮毛那個看看牙口,并不是太滿意,可如今也沒辦法,便詢問一個賣驢的販子:“你這頭驢多少錢?”
那販子臉沖着武官,眼尾卻掃着驿卒,遲疑着道:“三……三十貫?”
武官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多少?!”
那販子一直盯着驿卒的神情呢,自己胡亂報了一個數字,見到驿卒兩眼望天,瞅也不瞅這邊,頓時心底大定:“三十貫!嘿,瞧瞧這頭毛驢,才三歲,這皮毛,這牙口,啧啧,絕對值!”
武官氣得鼻子都快冒煙兒了,怒道:“你當我沒見過驢?在吐蕃,一匹上等戰馬的價格也不過是二十貫,你一頭驢子居然就敢要價三十貫?想錢想瘋了吧你?簡直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