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示意李績飲茶,然後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回味一番茶水之回甘,問道:“依你之見,要如何應對?”
李績低頭飲茶,默然不語。
到底要如何應對,您自己難道不知?想當年您也是天下少有的無敵統帥,行軍不知運籌帷幄,都是頗具章法,眼下卻偏要問我……
聖意如何,昭然若揭。
他不是魏徵、孫伏伽之流,不是不肯犯顔直谏,而是審時度勢的能力比那兩人更高明,明知此刻縱然以死相谏,皇帝亦不可能回心轉意,又何必弄得君臣之間不歡而散呢?
故而隻能沉默以對,無聲的宣示着自己的立場,既表達了自己的态度,也給了皇帝一個台階下,不至于弄得很尴尬。
李二陛下一看李績的臉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多年君臣,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不僅有些感慨。
如何應對西域之局勢?最委托的辦法,便是将關中的軍隊調派一支前往西域馳援,同時于遼東撤回一軍,回防關中。隻要大軍出關,吐蕃必然老老實實的趴在高原上,不敢輕舉妄動,再前往高昌城與安西軍彙合一處,即便阿拉伯人盡皆虎狼之師,西域亦是穩若磐石……
然而他不能這麽做。
東征乃是國策,更是他李二借以成就千古一帝霸業宏圖的最大基石,絕對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半點風險都不可承受。别看眼下朝野内外軍中上下盡皆對東征信心滿滿,認爲大軍開至遼東便是一場摧枯拉朽的大聲,區區高句麗彈丸之地不堪一擊,然而李二陛下卻絲毫不敢大意。
世人盡皆咒罵楊廣殘暴,然而作爲從小便曾無比崇敬的一代天驕,李二陛下深知其雄才偉略,絕非世間傳揚那般不堪,相反,他甚至認爲楊廣的功績即便在從古至今所有的帝王之中,亦能夠排至前列。
就是這樣一位揮斥方遒、睥睨天下的帝王,以大隋作爲根基,舉兵百萬征伐高句麗,卻依舊铩羽而歸,如何不讓李二陛下爲之重視?
想要确保東征萬無一失,那就必須集結最大的力量,給予雷霆一擊,絕對不能讓高句麗有半分回天之力,故而撤軍是絕對不可能的,隻要敵人尚未能打到長安城下,遼東軍隊就萬萬不能撤回一兵一卒。
前隋之殷鑒不遠,被視爲彈丸之地的高句麗崩掉了楊廣的牙,間接導緻了大隋的覆亡,使得楊廣的所有宏圖霸業全部煙消雲散,留下萬古罵名……
李二陛下可不想自己謀劃多年的大計受到阻礙,最終步上楊廣之後塵。
遼東的軍隊不能撤回,關中的軍隊要保持社稷之安穩,尤其是在自己明年開春禦駕親征之後,更要負責鎮守京畿,更不可能調往西域……所以,無論眼下的西域局勢如何險惡,安西軍都隻能孤軍奮戰。
隻要能夠堅持到東征獲勝,屆時将有數十萬大軍任意調撥,馳援西域。
哪怕是最不樂觀的局勢發生,李二陛下亦不相信有河間郡王李孝恭坐鎮的安西都護府,會在一年之内便被敵人圍殲覆滅。
李二陛下道:“那便命令兵部緊急調撥一匹糧秣物資運往安西都護府,并且行文李孝恭,命其固守待援,不可輕舉妄動。”
李績補充道:“還應當給予河間郡王臨敵處置全權之責,無論丢失多少土地,無論損失多少兵卒,隻需堅持一年時間,便有功無過。”
唐軍最終榮譽,李績唯恐安西軍一旦丢城失地、損兵折将,便會羞憤難抑,誓死亦要用鮮血來洗刷恥辱,導緻更大規模的潰敗。
隻要能夠固守高昌城,等到大軍馳援,裏應外合,自然勝券在握。
李二陛下欣然道:“那朕這就批複房俊之奏疏,命其依令行事。”
李績苦笑道:“房少保雖然非是軍伍出身,卻是帝國最好的軍人,從來都是一腔熱血勇往直前,攻城掠地未嘗一敗,隻怕難以接受這等妥協之策,如今他身爲兵部尚書,愈發将天下兵卒視若手足,讓他坐視安西軍在有可能的強敵環伺、腹背受敵的情況下苦苦支撐,中樞卻不派一兵一卒馳援,想來必有一番口舌。”
李二陛下一聽,頓時也有些發愁,捋着胡子苦惱道:“這個棒槌有時候狡黠油滑,令人恨不得将他宰了,也有時候又一根筋,認準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罷了罷了,大不了這幾日朕告病綴朝,任何外臣也不予接見,想鬧他就自己在兵部鬧去。”
想想房俊的棒槌脾氣,李二陛下幾乎可以預見到房俊受到這道命令之後的反應……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果斷做出避而不見的策略。
說到底是他理虧,因爲整個帝國的軍事力量都要爲了達成他千古一帝的宏偉目标去征伐高句麗,而安西軍亦要爲了這個目标做出犧牲。
李績頓時愕然,苦笑道:“陛下豈不念微臣鞍前馬後之情誼乎?”
依着房俊那脾氣,您避而不見,他就隻能跑去政事堂吵鬧,在您面前那厮多少還能顧忌一些,惹急了您還能打他一頓闆子,可跑去政事堂大吵大鬧,誰能治的了他?
李二陛下也很是尴尬,無奈道:“朕畢竟是一國之君,總不能三天兩頭的打一個大臣的闆子吧?可不打闆子,朕也着實拿他沒法!”
天天打闆子,那簡直就是笑話,當廷杖懲戒視爲兒戲麽?
可若是不打闆子,那厮鬧将起來,李二陛下還真就沒别的法子收拾他……那就隻能讓李績去承受房俊的怒火了。
皇帝都這麽說了,李績還能說什麽?
隻能琢磨着自己是否也想個法子裝病休沐幾天,躲在府中不見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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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與大唐有着漫長的邊境線,兩國之邊界猶如犬牙參差,且很多地區皆是雙方未曾勘定明确,此前多年一直時不時的爆發沖突。
邏些城距離長安足足萬裏之遙,期間更是山嶺縱橫、溝壑密布,從吐蕃亘古不化的連綿雪山到川蜀之地深山窮谷、險絕河澗,這一段路程雖然是兩國之間商賈行徑的通道,走起來依舊極其艱難。
即便是祿東贊這等多次前往長安的識途老馬,也花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才抵達兩國邊境之松州。
祿東贊深知此行之重要,爲了幫助吐蕃從大唐手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他必須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趕到長安,否則多拖一天亦會生出無數的變故,萬一等他趕到長安之時,唐軍與阿拉伯人的戰鬥已經結束,且唐軍取勝,那麽所有的謀劃都将成爲泡影。
趕到松州之時,他前往驿站遞上松贊幹布的國書,請求沿途借助在大唐驿站。
大唐郵驿非常發達,驿站遍于全國,分爲陸驿、水驿、水陸兼辦三種,驿站設有驿舍,供驿長、驿夫、以及往來官吏休息食宿之地,官郵交通線以京城長安爲中心,向四方輻射,直達邊境地區,大緻三十裏設一驿站。
沿途經由驿站歇腳、換馬、食宿,乃是各國使節之便利。
松州驿站的驿卒見到吐蕃國書,當即不敢怠慢,一邊安排祿東贊一行使節飲食住宿,一邊快馬給長安送信。
此次出使大唐,固然祿東贊對于随行人員一再精簡,但畢竟要代表吐蕃與大唐談判,人員、貢禮等等必不可少,使節團依舊臃腫,速度快不起來。而驿站的快馬則可以一日間行駛六驿即一百八十裏,若是遇到緊急軍情,則還能再快日行三百裏,最極端的狀态,甚至能夠達到日行五百裏!
使團尚未抵達關中,消息便已經送進長安,可以讓朝廷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接待、商讨對策。
祿東贊在松州歇息一晚,翌日清晨便揉着酸疼的老腰爬起床,聚集使團繼續趕路。
隻是剛剛走了半天,尚未能走出松州地界,便不得不停下來。
馬匹估計吃了壞豆,全都拉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