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殿。
秋日将近,夏日将去,天上的日頭似乎想要将最後一分能量趁着這夏天的尾巴全部傾瀉在大地上,天幹物燥,熱浪滾滾,窗外的大樹上知了拼命嘶叫,有些打蔫兒的樹葉紋絲不動。
内侍總管王德正指揮着幾個小内侍持着粘杆,将樹上嘶叫的知了一隻一隻的捉下來。天氣太熱,半絲涼風也無,幾個人熱得汗流浃背卻也不敢停歇,皇帝陛下正在殿中處置政務,若是因爲知了的嘶叫聲擾了陛下,耽擱了政務,那可了不得。
李二陛下便坐在靠窗的書案後,停下筆,擡手揉了揉脖頸。
嘗長時間埋首案牍,總是會使得頸椎腰椎受損嚴重,不過好在徐惠妃是個按摩推拿的好手,那一雙柔弱嬌嫩的小手兒倒是也幾分力氣,每一次推拿都能令他感到輕松愉悅……
窗前是一顆冠蓋如傘的大槐樹,遮住了酷烈的陽光,枝葉間灑下細細碎碎的光斑,殿内正中則擺放着一個巨大的冰盆,冰塊兒慢慢溶解,釋放出沁涼的冷氣。
房俊這厮總是别出心裁,一天到晚鼓搗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說這些是奇淫技巧吧,偏偏也能有如同玻璃這等斂财之物,更能有火藥、火槍、火炮這等軍國重器,即便是這不起眼的制冰之法,亦能使得制冰的成本大大下降,放在以往,即便是身爲皇帝亦不能這般奢侈的每日裏耗費大量冰塊兒。
可若說他心靈手巧、于國有功吧,亦有不妥,古往今來,就沒有哪個大臣成天琢磨這些個東西的……
撓了撓眉毛,将書案上放置的冰鎮酸梅湯一口飲盡,重新将目光投注到案頭的奏疏之上。
批着批着,忽然停下筆來,蹙着眉頭将這份房俊呈遞上來的奏疏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病榻之上亦能提筆上奏,這份勤政之心倒是破位可佳,隻是這奏疏的内容卻令李二陛下有些不爽……
誠然,若是阿拉伯人悍然進軍西域,安西軍隻能正面硬撼,僵持不下之時,一旦吐蕃趁火打劫,順勢将大軍開上蔥嶺,居高臨下虎視西域諸國,的确有可能截斷安西軍的後路,使得安西軍首尾難顧、陷入牢籠,動辄有全軍覆沒之厄。
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區區一個阿拉伯,便能夠使得安西軍如臨大敵、甚至難撄其鋒?
不可能。
李二陛下對于自己麾下的虎贲有着充足的自信,而這份自信是建立在覆滅突厥、薛延陀,以及數度出兵西域盡皆大勝而還的基礎之上,阿拉伯人縱然有幾分戰力,然而勞師遠征、奔襲數千裏,早已人疲馬乏,而安西軍駐守西域以逸待勞,怎麽可能不是阿拉伯人的對手?
隻要安西軍能夠擊潰來犯的阿拉伯人,那麽所謂的吐蕃居高臨下進逼西域甚至截斷絲路就是一個笑話……
李二陛下搖搖頭,将這份奏疏放在一邊,繼而拿起下一份翻閱,随手拿起毛筆準備批複。
然而手中頓了一頓,重新又拿起房俊的奏疏,字斟句酌的又看了一遍,尤其是奏疏後段所闡述的西域之于帝國之重要性。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将奏疏輕輕放在桌上,起身從書案之後走出,負手站在窗前,眼睛看着院子裏内飾門爬上爬下汗流浃背的捉知了,腦子裏卻是思索着那份奏疏。
良久,李二陛下高聲道:“王德!”
正指揮着内侍粘知了的王德聞聽,趕緊一溜小跑來到窗前,恭聲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将英國公叫來,便說朕有政務相詢。”
“喏!”
王德不敢怠慢,趕緊帶了兩個小内侍,親自出宮前去英國公府。
這會兒已然接近未時末,朝中各處官署盡皆下值……
……
李績正在府中與友人飲茶,聽聞陛下相召,趕緊換了一套衣衫,也來不及沐浴,便策馬趕到太極宮。
進了神龍殿,見到李二陛下正在窗前伏案批閱奏折,上前一揖及地,道:“微臣奉召前來,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手下不停,隻是道:“懋功稍後片刻。”
直至将這一份奏折批閱完畢,放到一旁,這才起身,拿着房俊的那份奏疏,拉着李績來到書案一側的椅子上做好,命人奉上香茗,這才将奏疏遞給李績,道:“此乃房俊所呈之奏疏,事關西域局勢,懋功你如今雖然不再擔任兵部尚書,但前次統軍出征,掃滅西域叛逆,對于西域之局勢必是了若指掌,你來給朕參詳參詳。”
“喏。”
李績趕緊雙手将奏疏接過,仔細觀看。
對于房俊的才華能力,李績素來高看一眼,認爲此子見聞廣博、所提出之谏言每每能夠切中時弊,且不拘泥于俗套,往往可以從一個新奇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并且能夠給予新穎的處置方法,放眼朝堂,少有人可以與之比肩。
細看之下,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陛下,這份奏疏之所言,看似有些不切實際,實則預見性非常強,對于西域局勢之把握絲毫不在微臣之下,可見房少保自從擔任兵部尚書之後,對于帝國周邊之形勢下過一番苦功。尤其是後段對于西域之于帝國重要性的闡述,可謂鞭辟入裏。如今帝國周邊之強敵,薛延陀灰飛煙滅,吐谷渾苟延殘喘,突厥元氣大傷遠遁大漠,高句麗彈丸之地、土雞瓦狗耳,皆不足懼。唯有吐蕃厲兵秣馬野心勃勃,因其依仗高原之利,吾大唐兵卒不服水土,很難攻入其腹地,故而必将成爲吾大唐往後多年之強敵。事實上,若非房少保當初突發奇想弄出的那個‘青稞酒’,使得吐蕃國内的糧食被大部分消耗,估計那位松贊幹布早已耐不住性子,會師自高原順勢而下,攻略大唐州府了。”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這一點,李績與他的觀點相同,都頗爲贊同房俊的預見。
隻不過……
“依照懋功之見,難不成也認爲阿拉伯人會對安西軍産生威脅,甚至有可能擊敗安西軍?”
李績謹慎道:“阿拉伯人究竟如何勇猛善戰,微臣隻是從往來西域大食的胡商處聞聽一二,并不曾親眼所見,所以阿拉伯人與吾大唐雄師到底孰強孰弱,微臣不敢妄下斷言。但是行軍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如今對于阿拉伯人之根底一無所知,任何戰果有可能發生。再者說,未慮勝先慮敗,不能盲目的自信于大唐虎贲之實力,而是應當在未戰之前便考慮好各種結果,事先做好應對之道,則即便一時間戰事有所不利,亦能從容應對,不至于損失太大。”
“嗯……”
李二陛下颔首。
他自己亦是出類拔萃的統帥,自然明白李績所言句句在理,正是行軍打仗所必備之要素。
什麽以少勝多、背水一戰,那都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才不得已施行的戰略,古往今來,以寡擊衆的戰鬥數之不盡,絕大多數都是以失敗告終,偶爾出現那麽一兩次例外,所以驚奇而稀少,古今傳誦。
豈能作爲常例?
真正的統帥,就是要以強悍的實力,通過事先周密的部署安排,以堂堂之師正面對決,一路碾壓過去,任敵人千般詭計、萬般算計,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都如螳臂擋車、不堪一擊。
但是同時李二陛下也清楚,如今的西域,若想讓安西軍成爲堂堂之師正擁有正面對決不懼任何強敵的實力,那就必須自關中派遣軍隊予以支援。
安西軍多少人?
郭孝恪貪功冒進殁于戰陣,導緻精銳的安西軍兵卒大部分陣亡,李績率軍進入西域平叛之後揮師返回長安,隻留下了兩萬兵卒駐守西域。
的确,這兩萬兵卒各個以一當十、乃是精銳之中的精銳,然則面對不知根底的阿拉伯人,很顯然并不保險。
更何況背後還有虎視眈眈的吐蕃。
增兵啊……李二陛下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