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詳談


趙國公府。

自從家主返回之後,家中所有家仆侍衛盡皆出動,嚴守各處門禁,不準任何人出入,如臨大敵一般。

下人們來回走動都蹑手蹑腳,氣氛充滿了一股蕭殺的意味。

書房之内,長孫無忌坐在椅子上,低頭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聲的長子,捏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已然青筋暴突。

這兩年已然愈發顯得渾濁的眼眸之中,盈滿了水氣。

昔日玉樹臨風、豐神如玉的長孫大郎,曾惹得長安城中貴婦少女競相愛慕,與陛下之嫡長女恩愛和滿,不知多少人就連做夢都想如他一般,成爲人人豔羨的人生赢家。

然而現在,蓬亂肮髒已然不足以形容,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憔悴與絕望,令長孫無忌這樣的鐵石心腸亦忍不住潸然淚下。

原本叱責其不該返回長安的話語湧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隻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

縱然他長孫無忌曾經權傾朝野,縱然他身後的關隴貴族曾是這個帝國的支柱,然而造化弄人,時至今日,他也隻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最鍾愛的嫡長子亡命天涯,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能歸。

也不知發出今日的第幾聲歎息,這才說道:“行啦,起來吧。”

長孫沖卻依舊長跪不起,頓首飲泣道:“孩兒不孝,未能侍奉父親膝下,還要父親爲吾之安危擔驚受怕,實在百死莫贖其罪。”

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一個人哪怕再是窮兇極惡,難不成還比不上畜生感激哺育之恩?

長孫無忌擡起頭,望着祥雲紋飾的房梁,将眼中淚水生生憋了回去,這才說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眼下區區挫折,不應懷恨抱怨,而要将其當作上天對你的磨砺。好男兒心如鋼鐵,諸般業障壓身,亦要屹立不倒,如此方爲吾長孫家之男兒!這般哭哭啼啼,是要讓長孫家列祖列宗爲你蒙羞麽?”

長孫沖不敢再哭,起身垂着頭,淚水卻依舊抑制不住的流淌。

誰也不知道這兩年他吃過怎樣的苦,受過怎樣的罪,看似在高句麗得到淵蓋蘇文的重用,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高句麗人也懂,哪裏會對他真正推心置腹?那種寄人籬下時刻擔憂生命難保的日子,簡直不足以與外人道。

此刻回到長安,站在父親面前,所有在外人面前僞裝出來的堅強都瞬間崩潰,内心的情感不受控制的宣洩而出……

長孫無忌招招手,讓長孫沖坐在自己下首,父子相對,溫言問道:“事情到底怎麽回事,因何會被捉入京兆府牢獄,又因何被李元景帶走?”

長孫沖平緩一下情緒,這才說道:“孩兒收到父親的信函,便即向淵蓋蘇文借了武者死士連夜乘船前往華亭鎮。原本一切順利,孩兒收買了華亭鎮一個巡夜的兵卒,趁着雨夜潛入儲存震天雷的倉庫,偷走一部分,炸毀一部分,然後撤回船上,卻不料遭到伏擊,手下死傷慘重……”

便将經過詳細道出。

最後,他才說道:“……入城之時,也不知怎麽回事,那些守城兵卒見到吾等盡皆乞丐打扮,忽然就嚴加盤查,孩兒無奈,隻得逃脫,那些兵卒居然窮追不舍,孩兒無法脫身,隻能命令死士奮力抵擋,自己則尋到吾家商隊,出示信物,潛入城中。誰料到進了西市,忽然就有房俊的人跳出來,二話不說,沖上來就要拿人,便又起了沖突,雖然仗着貨棧的武士和腳夫将其逼退,但是轉眼就叫來京兆府的巡捕差役,甚至連馬周都親自出動,便被捉入大牢,再接着,便是李元景前來,錯将孩兒當作他的手下,給撈了出去……”

過程之曲折,處處陰差陽錯不可思議。

然而長孫無忌沒心思嗟歎兒子時運不濟,處處倒黴,而是盯着長孫沖問道:“你是說,李元景将你等當作他的人,所以不顧一切的予以救援,這才得以出了京兆府牢獄?”

這與他之前的猜想幾乎不謀而合,若當真如此,那麽其中之意味,可就駭人聽聞了!

果然,長孫沖點頭道:“卻是如此,而且孩兒與李元景當面說話,可以肯定那些在長江之上偷襲的人馬,就是李元景的人!”

長孫無忌捋着胡須,沉吟道:“亦即是說,那些得而複失的震天雷,極有可能就在李元景手中?”

長孫沖肯定道:“沒錯!”

長孫無忌感歎道:“這位荊王殿下,欲行悖逆之事啊!”

他讓長孫沖去盜取震天雷,是爲了陷害房俊,并非是将其敬獻給淵蓋蘇文以便提升長孫沖在高句麗的地位,在長孫無忌看來,無論高句麗是堅壁清野亦或是修築長城抵禦大唐進攻,都隻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

隻要李二陛下禦駕親征,百萬大軍進入遼東,平滅高句麗隻在彈指之間,絕對不會有任何意外。

曆史上以少勝多的戰例數之不盡,但是何曾有過雞蛋将石頭撞碎的例子?

高句麗就是那一隻雞蛋,在堅若磐石的大唐鐵騎面前,出了粉身碎骨,斷然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更何況眼下的大唐軍隊裝備了不少火器,連薛延陀那等橫行漠北的霸主都折戟沉沙頃刻之間覆亡,何況區區一個高句麗?

雷霆掃穴、風卷殘雲,亦不足以形容将來東征之形勢。

所以高句麗隻是長孫沖暫時栖身之所,絕非長久之計……

然而身爲大唐親王的李元景,他要震天雷幹嘛?

答案顯而易見……

長孫無忌又問道:“此事,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長孫沖微微垂首,默不吭聲。

長孫無忌就又是歎了口氣,兒子心中對陛下滿是怨怼呀……

不過想想,亦能理解。

原本有着無限美好之前程,朝堂上下人人盛贊,結果卻處處被房俊壓制,年輕人火氣大自然壓抑不住,有所嫉妒,甚至有所争鬥,自是難免。但是房俊那厮一飛沖天,已然不是誰想打壓都得壓得住,兒子心中憤懑失落,亦是情有可原。

但是先傳出房俊與長樂之暧昧,繼而長樂與兒子和離,如此巨變哪個男人受得了?

眼下打壓房俊已不可能,待到太子登基,房俊作爲其左右手,自然愈發水漲船高。

想要徹底壓住房俊,那就隻能打擊太子,扶持另一位皇子奪得儲君之位,憑借從龍之功才能穩穩的壓在房俊頭上。

這一切,長孫沖做的都沒錯。

若說有錯,錯就錯在他失敗了……

至于陷害太子瘸了腿,長孫無忌更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你害得我兒子無法人道、斷後無嗣,隻是瘸了一條腿算得了什麽?

但是這一切,并不代表長孫無忌就希望李元景謀朝篡位成功。

他對李二陛下有怨氣,卻決沒有恨。

當年并肩作戰攜手共赴生死的情誼,絕非說說而已,若非那些情分仍在,李二陛下又豈能容忍他長孫無忌一而再的挑撥“争儲”?哪怕長孫沖意圖謀反,也隻是發了一道聖旨便草草了事,不聞不問。

既沒有追究長孫家的責任,更沒有發下海捕公文命令天下各州府縣刮地三尺的予以追捕,這就是明擺着給長孫沖一條活路。

換了任何一個皇帝,哪個能做到這種地步?

至于打壓門閥,那是爲了鞏固皇權的必要手段,門閥不也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聯合起來對抗皇權麽?這是利益之争,亦是君子之争,誰勝誰負,無所怨尤。

所以太子可以換,可以扶持魏王甚至是晉王登上儲君之位,但是皇帝之位,必須穩如泰山。

這是長孫無忌的底線。

長孫沖最是了解父親的心思,故而沉默良久,這才擡起頭,說道:“陛下恩義,孩兒豈能不知?總歸是孩兒做錯事,陛下能夠任由孩兒流亡天涯,這已然是無上之恩典。不過李元景之事,依孩兒之見,不宜現在就揭破,或許可以有漁利之機會。”

長孫無忌眼睛眯了一下。

漁利?

這倒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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