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破局


那高句麗武士面容冷硬,舌頭也硬,吐字不清道:“這與吾等有何關系?咱們二十幾人自高句麗潛入華亭鎮,如今隻剩下這三五個,非是吾等不能盡心盡力,實在是螳螂捕蟬,那個家雀在後……非戰之罪也。大唐水師強悍,且上下盡皆裝備火器,一旦洩露行藏,水師兵卒蜂擁而至,死無葬身之地矣!”

别看如今高句麗上下盡皆叫嚣,說什麽大唐若敢來攻那就讓其有來無回,并且揚言俘獲李二陛下,換回來幾個公主給軍中大将當小妾……

話有多硬,心裏便有多需。

數十上百萬的精銳大軍陳兵邊境,時刻磨刀霍霍厲兵秣馬,整個高句麗早已風聲鶴唳,據說平壤城裏的那些個達官貴人們就連睡覺都睜着一隻眼睛,唯恐大唐水師直接溯流浿水而上,一覺醒來便兵臨城下,當了亡國奴……

尤其是對于橫行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師,可以直接在任何地點登陸截斷高句麗大軍的糧道,亦能夠源源不斷的給予大唐軍隊補給辎重,更是令高句麗上上下下頗爲忌憚。

……

高句麗舉國戒備大唐,早已在十餘年前便開始。

貞觀二年,大唐攻破突厥領利可汗,高句麗榮留王遣使奉賀,并上封域圖。貞觀五年,李二陛下诏遣廣州都督府司馬長孫師往,前往收痊隋炀帝東征之時兵将戰亡骸骨,并且搗毀高句麗所設京觀。

榮留王深感恐懼,唯恐大唐再度延續隋朝東征之攻略,希望傾全國之力修築一道長達千餘裏的長城,貫穿南北,将大唐軍隊阻擋與長城之外。

然而長城豈是想修就能修?

區區高句麗地少民寡,即便是全國征調民夫、舉國吃糠咽菜,也修不起長達千裏的長城,所以這個偉大的構想也隻能存在于榮留王的案牍之中。千餘年之後,将高句麗人視爲祖先的棒子們從故紙堆中發現了這一線索,頓時興奮莫名!

這就是偉大的高句麗曾經宇内無敵的證據啊!

瞧見沒有?漢人能夠修築長城,咱們高句麗也能,說不定漢人修築之長城乃是年代久遠以訛傳訛,根本就是從高句麗這邊傳說過去的,漢家所有的長城,其實根本就是高句麗人所修築……

隻是可惜,數遍遼東大地以及半島之上的山山水水,也沒有查尋到一絲一毫所謂“高句麗長城”過的痕迹,哪怕死一磚一瓦都沒有。

這就很尴尬了,一般來說曆史上某些存在過的建築會因爲時光的侵蝕、地殼的變遷而崩塌損毀,從而湮滅在無敵的歲月之中,但是再怎麽崩塌、侵蝕,總也不至于連一磚一瓦都找不見吧?

事實證明,所謂的“高句麗長城”是肯定沒有的。

但是高句麗人聰明啊,修不起真的長城,那麽拿什麽來抵擋大唐的無敵之師呢?

便有人相處一個辦法,沿着遼東中部的山脈一路修築山城堡壘,然後将這些山城堡壘練成一線……

曆時十六年,“長城”終于建成,淵蓋蘇文率領舉國之兵力拱衛這些山城堡壘,以之抵抗大唐的征伐。

……

陳兵遼東的數十萬大軍,就如同懸在高句麗頭頂的利劍,随時随地都可能掉下來,而且一定會掉下來,所以高句麗上上下下面對大唐的時候總是嘴硬,可心裏着實怕的一匹……

長孫郎君面容隐在鬥笠之下,不見神情,語氣卻頗爲不屑:“在大唐這片領土之上,吾保你無事。”

那高句麗武士顯然不信,嘀咕道:“吹什麽牛,你自己都成了喪家之犬,還能保得住我?隻希望你在碰上房二之時,還能這般鎮定自若。”

長孫郎君沉默下來。

空氣中似乎忽然泛起絲絲寒意……

高句麗武士咽了一口唾沫,他心裏清楚這位長孫郎君非常受大莫離支看重,若是惹惱了他,将此次行動失敗的責任往自己山上一推,回到高句麗,自己就得被暴怒的大莫離支點了天燈……

“一切聽從長孫郎君命令便是,您怎麽說,吾怎麽做!”

權勢之下,高句麗武士果斷認慫。

長孫郎君依舊不言不語,站在窗前的身形一動不動,似乎餘怒未竭,半晌,這才冷冷說道:“不尊将令,實乃行伍之大忌。如今爾等與吾離心離德,對于吾之命令頗多抵觸疑慮,若是繼續行動下去,恐怕有傾覆之禍。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早返回高句麗。”

高句麗武士大驚失色,連忙道:“郎君息怒,是某的不是,某給你賠罪……”

“吾承受不起!将軍乃是高句麗王族,位高權重,又深受大莫離支的信賴,吾豈敢當您的賠罪?當真要賠罪,煩請将軍回到高句麗之後,去跟大莫離支賠罪吧。說到底,吾隻是個外人,能否得到震天雷,能否離間大唐皇帝信任房俊、蘇定方的心思,又與吾何幹呢?”

言罷,長孫郎君伸手拽過搭在一旁桌子上的蓑衣,從容的披在身上,轉身下樓。

高句麗武士面色鐵青,卻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狠狠一跺腳,緊跟在長孫郎君身後下了樓,走出門口,走進漫天雨幕之中。

*****

華亭鎮。

碼頭上被砸毀的倉庫已然清理完畢,其中廢墟之中收集出來的被炸死的兵卒殘破的屍首業已收斂,隻是震天雷的威力巨大,又是許多枚在一起炸響,兵卒的屍首都已經殘破不堪,難以辨認。

水師自有其制度,這些兵卒雖然并未陣亡于疆場之上,卻也是看守軍械物資而被賊人所害,等同于爲國捐軀,故而将其屍首收斂之後,擇日安葬于吳淞口西側的山包之上,那裏有水師陣亡将士的公墓。

皇家水師自成立之時而始,便一直對外作戰,從未将矛頭對準國内,即便剿滅的海盜絕大部分都是漢人,卻因爲其早已落草爲寇,不算是大唐之國民,所以公墓的山坡上立着一塊巨大的石碑,上書“精忠報國”四個大字,令水師之聲譽在民間得到廣泛支持。

裴行儉在鎮公署一直忙碌至現在,眼瞅着天色已然黑下去,桌案上燃起蠟燭,這才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來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伸了個懶腰。

一陣疲憊襲來,腹中空空如也,雷鳴一般響了起來……

正巧蘇定方與上官儀自外頭走進來,裴行儉連忙上前相迎,而後吩咐書吏準備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這值房之内,享用晚膳。

推杯換盞之間,三人心情都格外舒暢。

這一場忽如起來的變故,使得局勢陡然緊張,若是不能好生處置,其後續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不僅裴行儉與蘇定方難逃罪責,就連尚在關中的房俊都要受到牽扯。

這根本就是沖着房俊使出的陰謀……

不過幸好,張明圃百密一疏,留下了王敬訓這個破綻,被裴行儉緊緊的捏在手裏,就此破局。

也算不得破局,畢竟丢失的震天雷尚未找到,房俊還是要擔負一定的責任,不過比起先前的險惡局勢,卻已經微不足道。

裴行儉敬了蘇定方一杯,笑道:“張明圃這一馬放得好,如此一來局勢頓失緊迫之感,長安那邊更能夠轉圜騰挪,不必使得陛下直面此事背後之主使,否則縱然案件徹底告破,陛下也不會高興。現在則大不相同,雖然此案無法追查到最後主使,卻是陛下願意看到的,而且二郎因此受罰,陛下心中難免有所虧欠,有些時候咄咄逼人未必能夠成事,憨厚糊塗卻也未必吃虧。”

蘇定方幹了杯中酒,略微歎了口氣,道:“以前,某身在軍中,剛烈秉直,眼裏不揉沙子,隻知上陣殺敵、忠君愛國,卻始終不得重用,有志不得伸展,直至年屆不惑,方才懂得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得到二郎之舉薦、陛下之信重,官路亨通平步青雲,卻也丢失了一些曾經執着的信念,倒也不知是好是壞,時常嗟歎迷惘……”

理想是高尚的,而現實卻太過殘酷。

有些人堅持信念矢志不渝,哪怕生不逢時命運蹉跎,卻能留下千古美名;有些人礙于世情不得不和光同塵,倒是能夠放開手腳幹出一番事業,卻也丢失了最珍貴的堅持。

孰優孰劣?

誰對誰錯?

誰也不能分清。

一旁的上官儀沉默一下,輕聲道:“吾等生而爲人,俯仰無愧于天地即可。待到百年之後、蓋棺定論之時,能夠在青史之中留下一鱗半爪,便不枉此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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