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極殿。
倭人崇尚漢人,從秦漢以降,無不奉漢人華服爲美、崇漢人文章爲典,衣食住行、禮儀文字,無不效仿漢人,每每商賈自漢人那邊搗騰來幾樣稀罕東西,倭國便會蜂湧競購,得之者洋洋得意,羨煞旁人……
這飛鳥京更是如此,從宮殿廟宇,至城阙規制,莫不是仿造長安而來。
由“大極殿”之名便可看出,漢家文化在倭人眼中,不啻于上古神明所遺存之血肉發膚……
門開五進的大極殿内,一應陳設都是從前往隋唐長安之僧人學者口中描述的太極殿所效仿,青銅的獸爐放在四角,燃着檀香,平整的地闆光可鑒人,濕冷的空氣自殿上穿流,令人神思清慮。
皇極天皇一身錦繡鳳袍坐在禦階之上,俏臉冰冷,面無表情,蘇我入鹿一身唐朝樣式的直綴,寬袍大袖氣勢渾然,跪坐在下首沉着臉,雙手放在腿上,雙眼微微阖起,仿佛已經睡去。
兩人相對沉默,剛剛後宮之内的缱绻柔情似乎都被這瀝瀝秋雨沖刷幹淨,轉眼溫情斬斷,相顧無言。
很是詭異……
秋雨瀝瀝,已然下了半天非但未有絲毫減弱之勢,反而漸漸大了起來。
一片宮阙都蒙在秋雨之中,遠山如黛,入眼青黃。
半個時辰之後,兩位老者才前後腳抵達大極殿……
前者年逾六旬,身材幹枯瘦小,一張刀條臉上滿是皺紋和密密麻麻的老年斑,腳步顫顫巍巍,似乎随時都能被一陣風吹倒。另一人年輕一些,卻也老态龍鍾,一雙三角眼開阖之間精芒閃爍。
“老臣阿倍内麻呂,參見陛下。”
“老臣高向玄理,參見陛下……”
兩位老者先後施禮,皇極天皇冰冷的俏臉上浮現溫和的笑容,纖手擡起,略微示意,溫言道:“二位皆乃大和之功勳,何須如此多禮?今日急招二位入宮,實在是有天大之事與諸位商議,還請快快入座。”
“是……”
兩位老者先後入座,盡皆跪坐在蘇我入鹿的對面。
蘇我入鹿微微颔首示意,高向玄理微笑予以回應,阿倍内麻呂則耷拉着眼皮,對蘇我入鹿的緻意視而不見……
蘇我入鹿眼皮子跳了跳,狠狠的瞪了阿倍内麻呂一眼,再不理會。
高向玄理面向皇極天皇,恭聲道:“未知陛下急招吾等入宮,是有何等要事商議?”
皇極天皇,輕歎一聲,将阿倍比羅夫急送入京的那封密奏拿出來,自有侍立一旁的宮人上前接過,轉遞給高向玄理。
三人分别傳閱。
之後紛紛皺眉,沉吟不語……
唐軍水師居然強占佐渡島?
這可是大事,稍微處理不慎便将會便對極其惡劣之局勢,誰也不敢輕易妄言,需要細細思慮之後,方可做出決斷。
皇極天皇自然知道事情之嚴重,也不催促,吩咐宮人給三位大臣奉上香茶,便靜靜的坐在禦階之上,一雙鳳目不停的在三人面上掃過……
清冷如霜。
三位大臣喝着茶水,各自沉吟,斟酌着信箋上帶來的震撼。
信上說大唐水師之所以強占佐渡島,是因爲有唐人被島上的兵卒所奴役,被迫下到礦井開采礦石,并且因此而被虐殺。唐軍水師北上流鬼國遞交大唐皇帝之國書,行至佐渡島,正逢島上蝦夷人暴亂,有人外逃,巧遇唐軍水師告知島上情形,唐軍這才悍然登島,将之強占。
對于信中所描述之事實,三位大臣覺得應該是事實之真相。
佐渡荒涼,孤懸海外之島嶼并無多少人口,且一南一北兩條山脈,唯有中間兩山夾峙之處有些許良田,不至于使得唐軍引起開疆拓土之貪念。至于島上的銀礦……說實話,别說強盛的大唐,就連倭國這些貴族都未曾看在眼中。
島上采礦之人隻是一些貴族派去幾個閑散的管事召集一些工匠随意爲之,白銀不比黃金與銅,不是貨币,亦算不得貴重之物,不過是用來打制一些器皿首飾亦或是其他精美器具,沒人重視。
也正是因爲如此,貴族們派去島上開礦的奴隸于部民數量極其有限,越國在島上的守兵也少得可憐,這才導緻島上官吏銀礦的管事們時不時的劫掠過往客商,以及抓捕奴役蝦夷人充當礦工……
亦即是說,唐軍攻占佐渡島看似蠻不講理,實際上确實是倭國這邊有錯。
道理不在自己一邊,唐軍又來勢洶洶,偏偏佐渡島乃是倭國八島之一,是神賜之地,絕對不能割讓……這就難辦了。
高向玄理捋着胡須,蹙眉道:“唐軍蠻橫,幾百萬貫的賠償簡直匪夷所思,不過以我之見,想必亦是獅子大開口而已,不妨派人前去與其斡旋商議,稍稍賠付一些。唐人要的不過是顔面而已,若是有一個台階下,料想并不會不依不饒。”
皇極天皇未等說話,蘇我入鹿已然瞪眼喝叱道:“簡直荒謬!唐人嚣張跋扈,若是一味退讓,必然得寸進尺,屆時我倭國威嚴何在?右大臣口口聲聲割地賠款,難不成是想要在唐人面前表功,試圖返回祖庭,認祖歸宗不成?”
高向玄理氣得胡子亂翹,怒目相向:“内大臣休要血口噴人!我雖然有漢人血脈,可當初乃是居住于遼東,現在是高句麗之領地,難不成内大臣是讓我前去高句麗不成?吾家自從祖上渡海來到倭國已然三百年,在此繁衍生息,何曾有過異心?若是按照内大臣之說法,倭國幾十萬‘渡來人’,豈非皆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這話萬萬說不得!”
倭國的統治階級當中,“渡來人”雖然不曾成爲貴族,但是有文化、有技術、有能力,乃是中堅力量。一旦蘇我入鹿這番話傳揚出去,你讓那些“渡來人”的後代怎麽想?
轉瞬之間便會政局跌宕……
皇極天皇秀美微蹙,清聲道:“内大臣還請慎言。”
蘇我入鹿也自知言語有些過分,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皇極天皇鳳目看向一直沉默的阿倍内麻呂,無奈道:“左大臣不知有何看法?”
面前三人,便是朝廷的中堅,卻分屬各自的勢力,平素明争暗鬥,互不相讓。
内大臣蘇我入鹿支持古人大兄皇子,右大臣高向玄理與南淵請安等人交厚,一貫是葛城皇子的堅定支持者,而看似垂垂老矣的左大臣阿倍内麻呂,則是自己最忠實的班底……
小小一個倭國,廟堂之上卻各懷機心,導緻政局一盤散沙,若是有朝一日大唐當真渡海來攻,大家各自爲政各有謀算,豈不是亡國滅種近在眼前?
阿倍内麻呂似乎老眼昏花,顫顫巍巍道:“陛下明鑒,唐人強悍,其水師更是兇猛,東海上海盜之鮮血染紅了大海,在林邑國屠戮無數,依老臣愚見,還應避其鋒銳才是上策。”
蘇我入鹿怒道:“唐人已然欺負到了家門口,若是一味忍讓,說不得明日唐人之水師便會兵臨難波津,屆時你還會不會說這等渾話?”
難波津便是大阪,乃是飛鳥京之門戶,若由難波津登陸,當可長驅直入抵達飛鳥京。飛鳥京附近固然有多武峰和甘樫丘、飛鳥川等山丘拱衛,可是沒有一座絕對的高山能夠阻擋大唐之悍卒,一旦周圍的山丘被突破,建在平原之上的飛鳥京便會如同一個妙齡少女被撕碎了衣服,予取予求……
阿倍内麻呂微微阖着眼簾,輕飄飄說道:“現在被唐人抓了把柄,若是能破财消災,又何必兵戎相見呢。”
蘇我入鹿搖頭道:“怕是唐人不肯讓步,數百萬貫,國庫拿不起。”
阿倍内麻呂不以爲然:“沒有談過,内大臣又怎知談不攏?”
蘇我入鹿閉嘴不語。
他這人勇武無雙,但是智慧謀略卻比父親蘇我蝦夷差得太遠,這等口舌之争,更非是老奸巨猾的阿倍内麻呂對手……
高向玄理也不發言,看來不打算駁斥阿倍内麻呂的說法。
皇極天皇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派人前去先與唐人談談,卻不知派何人前去爲好?”
蘇我入鹿道:“依微臣之見,葛城皇子身份尊貴,又足智多謀,實乃前往佐渡與唐人談判之最佳人選。”
高向玄理大吃一驚,連忙道:“豈能如此?葛城皇子乃是天皇血脈,唐人蠻橫,萬一猝下殺手,那可如何是好!”
這蘇我入鹿着實歹毒,若是葛城皇子前往佐渡,即便唐人不下殺手,估計也逃不過蘇我氏死士的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