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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宮,淑景殿。
北側的窗戶開着,微風浮動,窗前一汪湖水映着藍天白雲,周圍圍廊環繞,景緻動人。
書房内,晉陽公主纖手握着一杆精緻的紫毫筆,眼睑低垂,長長的睫『毛』微顫,眸子聚精會神的盯着筆下的宣紙,欺霜賽雪的皓腕輕動,一個個圓潤華麗的字迹陡然躍于紙上。
在她身側,長樂公主一襲道袍清逸婉約,纖手捏着一方墨塊在硯台裏輕輕研墨,一邊瞅着晉陽公主秀美的側臉,那一副認真的模樣令她唇邊溢出一絲淡淡而又溫柔寵溺的笑意……
李二陛下則穿了一身常服,黑發梳在腦後用一根黃『色』絲帶束縛,并未束冠,俨然居家打扮。
此刻正上身微微前傾,看着晉陽公主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神情卻略微有些不滿……
最後一個字寫完,晉陽公主收筆,擡頭,便見到李二陛下的表情,頓時便有些沮喪:“父皇,女兒的字寫得不好麽?”
李二陛下知道小女兒這是誤會了,自己之所以不滿,并非是因爲這一筆字,實際上這副字迹筆畫圓秀間架方正,字勢橫展流美動人,即便是浸法多年的學士,亦未必能有這分筆力。
隻是……
“緣何兕子你棄之飛白而不用,卻有開始專研這房體?”李二陛下蹙着眉,語氣不忿。
兩位公主相視一愣,繼而,長樂公主掩唇而笑,晉陽公主則以手撫額,無奈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您是皇帝诶,犯得着再這樣的事情上吃醋?就因爲沒有練習你所擅長的飛白書,而是練了房體字便這般黑着臉好像誰欠你錢似的,真是太幼稚了呀……
不過晉陽公主還是安慰自己的父皇,擱下筆上前攬住父皇的胳膊,笑嘻嘻說道:“這不是最近飛白書寫的多了,一直未有進境,覺得換一種筆體寫一寫,或許能夠有些意外的收獲也說不定。”
話兒說的好聽,實則心裏卻腹诽不已,您這心眼兒可真是比針鼻兒還窄……
李二陛下如何聽不出女兒這是在哄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兒了,可是一想到從小就對自己崇拜不已見到自己飛白書寫得好就跟着練習的女兒現在卻改寫房體字……還是難免不爽到了極點,有一種珍藏的寶貝被人偷走了的郁悶。
“哼,這房體字不過是勝在新奇,自成一派,實則沒什麽好看……前幾日朕讓房俊那厮寫一首詩詞,直至今日卻遲遲不見動靜,若是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也就罷了,若是将朕的話忘到了腦後,哼哼,朕要他好看!”
想起朝中最近的風波,一樁一樁的『亂』事兒雖然不是房俊主動挑起,可沒一樣都與他脫不了幹系,想到自己的被動,李二陛下愈發氣悶。
晉陽公主眼珠兒轉了轉,依偎着父皇,柔聲說道:“姐夫最近被人給冤枉了,難免心思紊『亂』,哪裏還有精力寫詩填詞呢?父皇乃是天子,應當體諒臣子,多給一些時間就好啦,依着姐夫的才華,必然有父皇滿意的作品。”
李二陛下哼了一聲,黑着臉,喝叱道:“你這丫頭,胳膊肘往外拐……”
正待要繼續喝叱兩句教訓一番女兒誰才是“自己人”,忽聞樓下一陣腳步疾響,内侍總管王德呼哧帶喘的跑上來……
李二陛下心裏正不爽呢,見到王德失禮的舉動,頓時訓斥道:“你也一把年紀了,還這般『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王德慌慌張張跑上來,被皇帝喝叱一頓,也不解釋,而是急聲道:“陛下,衛國公入宮觐見……”
李二陛下頓時一愣,腦子一時沒轉過來,下意識問道:“誰?”
王德道:“衛國公,李靖。”
李二陛下:“……”
李靖?
那老匹夫不是爲了保命潛居府内多年,連親朋故舊都不見的麽?
去歲李靖的妻子去世,李二陛下诏令其墳茔規格依照漢代衛青、霍去病的舊例,把墳墓修築成突厥境内的鐵山、吐谷渾境内的積石山的形狀,以此表彰李靖特殊的戰績。
縱然對李靖有千百般看法和不滿,但李二陛下亦不能否認李靖對于李唐所做出的赫赫功勳。
李靖前往墓地送葬,于墳前朝太極宮方向叩拜謝恩,那是這些年來李靖唯一一次出府……
李二陛下對李靖既有怨氣,更有忌憚,而李靖也心知肚明,隐居府中閉門不出,君臣之間達成了一個隐晦的默契隻要你不搞事、不『露』面,我就全了咱們之間的情誼,保你長命百歲。
可是眼下李靖卻前來皇宮觐見,這是意圖打破這種默契麽?
李二陛下眯着眼睛,沉默半晌,這才說道:“宣其兩儀殿見駕……”不過話一出口,又問道:“衛公可否穿着官袍?”
王德道:“不曾,隻是尋常衣裳,亦未有依仗跟随,一個人乘着馬車前來。”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道:“那就不必麻煩了,你去宣衛公,朕就在此處召見。”
王德楞了一下,這似乎于禮不合,這可是長樂公主的寝殿,而李靖乃是外臣……不過他不敢多問,事關皇帝與李靖之間的恩恩怨怨,身爲内侍總管自然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明白自己絕不能參與其中,當即領命退出。
晉陽公主想要将書案上的宣紙收拾起來,李二陛下卻擺擺手,道:“不用,就放在這裏吧。”
晉陽公主微愣,便乖巧的退往一邊。
長樂公主瞅了瞅父皇的臉『色』,輕聲道:“女兒去沏茶……”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面『色』陰沉。
未幾,樓下腳步聲響……
一身常服身軀偉岸的李靖上得樓來,便見到李二陛下居中而坐,長樂、晉陽兩位公主正在一張案幾前燒水沏茶,壺裏的水咕嘟咕嘟響,沖沏進茶壺之中,一股淡淡的茶香氤氲。
李靖上前,一揖及地,恭聲道:“老臣李靖,拜見陛下。”
李二陛下看着李靖花白的頭發,滿是皺紋的臉頰,有着一瞬間的恍惚失神……緊接着,他出人意料的站起身,自書案之後走出,上前彎下腰去攙扶住李靖的雙臂,溫言道:“衛公何必行此大禮?此處非是朝堂,你我不叙君臣之禮,快快起身!”
李靖亦不堅持,被李二陛下扶着直起身,君臣四目相對,一時間百感交集,怔忡無語。
并肩作戰的歲月,臨陣退縮的背棄,情誼、嫌隙……似乎都在這一刻浮上兩人心頭。
李靖後退一步,躲開李二陛下的相扶,再一次一揖及地,澀聲道:“老臣,向陛下請罪……”
對于李靖來說,這是遲來将近二十年的輕罪。
當年李二陛下發動玄武門之變,李靖因爲那是不講道義、以下『亂』上的作爲,所以堅持不參與,袖手旁觀。即便是不得不爲了保命而隐居府中的歲月裏,他亦不曾認爲自己的做法有錯,所以一直未曾低頭服軟。
然而最近大概是年紀大了,對于朝堂的認知、對于人生的感悟漸漸使得他認識到,自己當年的确做錯了。
不說玄武門之變的『性』質到底是不是殺兄弑弟篡奪皇位,隻說當年李二陛下在那個當口、那個位置,無論李二陛下怎麽想,玄武門之變都會必然發生。
哪怕李二陛下不想做,大勢也會推着他去做……
既然是不得不做,又哪裏來的對錯呢?
而自己僅僅是因爲堅持所謂的正義和忠貞,便對素來對自己推心置腹的李二陛下抱以怨氣,對那些同生共死并肩作戰的秦王府戰友棄之不顧,說起來,又怎麽能說是對的呢?
誰到底,自己太過自私了……
李二陛下愣了半晌,看着彎腰鞠躬的李靖,忽然眼眶一熱,郁積心中十數年的塊壘似乎被一股熱流瞬間沖垮、崩潰,仰頭發出一陣暢快至極的大笑!
能讓這麽一個铮铮鐵骨、食古不化的“軍神”心甘情願的認錯,還有什麽是比這個更加快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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