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神龍殿裏,李二陛下面色陰沉,似乎被窗外的大雨浸潤得能夠滴出水來……
李君羨束手立在皇帝面前,将幾封密折呈上,順帶着詳細的述說泾陽那邊的情形。
起先聞聽原工部主事林若芾破家舍業堅守大堤,李二陛下甚是欣慰。
古往今來,朝廷的結構便是中樞控制州府、州府領導縣城鄉鎮,而朝廷最基本的基層統治,則是着落在鄉紳之手。
世家門閥、緻仕官員、地主豪紳、士族宗老……這些都在鄉紳之列。他們近似于官而異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朝廷正是通過這些鄉紳達到掌控全國之目的。
當水患襲來,正是鄉紳領頭帶領百姓奮戰與大堤之上,這完美的展現了鄉紳的作用,若是處處皆是如此,何愁帝國不穩?
然而等到得知林若芾之所以孤身率領百姓守衛堤壩乃是因爲泾陽縣令不聞不問、置身事外,皇帝陛下已然難掩怒意。
一縣之尊,便是護衛百姓的一方父母,值此天災陡降之時尚能夠安坐衙齋袖手旁觀,還能指望他在平素愛民如子公正廉明麽?
待到密折讀完、李君羨說完,李二陛下已然怒氣勃發!
“混賬!這韋義方難不成不知死字怎麽寫?天災降臨不肯與本縣百姓共赴危難、攜手抗洪也就罷了,居然死死把持義倉不肯開倉放糧,還得右武衛拿出軍糧來赈濟百姓?簡直豈有此理。”
李二陛下暴怒非常,天子震怒之威勢吓得李君羨心驚膽顫,老老實實立于一旁,不敢多說一句。
發了一通脾氣,李二陛下便覺察到其中有些蹊跷:“可知那韋義方因何不肯開倉放糧?”
李君羨道:“末将不知,隻是韋義方口中之理由,在末将看來卻并不合乎情理,頗有搪塞掩飾之嫌疑。”
李二陛下眼睛微微眯起:“哦?搪塞什麽,又掩飾什麽?”
李君羨道:“末将未曾親赴泾陽,對于其中詳情難以揣測……不過既然劉洎劉禦史已然放出話來要彈劾韋義方,且率人前往泾陽城内勘察義倉之情況,想必不久便會有确鑿消息傳回來。”
李二陛下點點頭,略一沉吟,問道:“韋義方……這名字怎地有些耳熟?莫不是韋家的人?”
天子胸懷天下,卻也不可能記得住韋氏的每一個子弟。
“啓禀陛下,韋義方确實乃韋氏族人,非但如此,還是韋氏嫡支,其父乃是韋貴妃之叔父韋圓照。”
李君羨答道。
李二陛下略感驚異:“韋圓照的兒子?”
說起這個韋圓照,其實與李二陛下淵源匪淺。此人乃是前隋驸馬,與李二陛下亦算得上“連襟”一場,隻不過年歲長了李二陛下不少,武德六年的時候便已經去世。
而且是韋貴妃的族弟,算是自己的小舅子……
李二陛下面色愈發不善,這兩年似乎所有跟世家門閥扯得上關系的親戚都沒有幾個省心的,除了仗着皇親國戚的名頭招搖過市爲所欲爲之外,正經事沒幹過幾件。
這也是李二陛下心裏頭愈發對世家門閥不待見的原因之一,當初被李建成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借助這幫世家門閥的力量,現在大局已定江山穩坐,這些貪得無厭的家夥便急不可耐的跳出來索取利息了……
長此以往,世家門閥愈發強盛,皇帝幾乎就會成爲這些世家門閥手裏的玩物,一旦有朝一日皇帝不能滿足其難填之欲壑,說不得就會将玄武門一事再次上演一遍。
李二陛下陰着臉,吩咐道:“速速派人盯着劉洎,看看這泾陽義倉到底是怎麽回事,若有消息,即刻入宮來禀告朕。”
“喏!”
李君羨應了,見到皇帝再無吩咐,便躬身告辭。
将将走到門口,便見到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婦在一衆侍女環伺之下,頂着兩柄寬大的油紙傘來到大殿門前,正一手提着裙裾,蓮步輕移的走上漢白玉的台階。
李君羨趕緊束手避于一旁,恭聲道:“末将講過貴妃娘娘。”
換了一條華麗宮裝、又輕描眉黛淡漠唇脂,愈發顯得美豔絕倫雍容華貴的韋貴妃唇角含笑,微微斂裾還禮:“原來是李将軍……卻不知這大雨滔天的,将軍可是有事通禀陛下?”
李君羨嘴角微微一抽,恭敬道:“正是,末将尚有皇命在身,暫且告退。”
言罷躬身施禮,腳步匆匆離去。
這位韋貴妃當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呵,我是有事通禀陛下……可這是你能問的麽?
也難怪頂着個“四夫人”之首的名頭,卻不得陛下之寵愛……
韋貴妃恨恨盯着李君羨的背影消失在雨中,銀牙暗咬,差點破口大罵。
什麽東西!
不過是皇帝的鷹犬爪牙而已,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居然連本宮的臉子也敢甩!
她自知李君羨掌握“百騎”乃是陛下之耳目,說不得此刻泾陽那邊的消息依然傳到宮中,便有意打探一下消息,也好心中有數,免得待會兒在皇帝面前求情的時候犯了錯。
卻不料李君羨根本不給她面子……
忿忿跺了跺腳,心裏詛咒李君羨一番,這才換上一副明豔妩媚的笑容,腰肢輕擺,風情款款的步入神龍殿。
*****
泾河大堤上風雨如晦,然而數千民衆兵卒頂風冒雨熱火朝天,無數土石從大壩之下被運上來,填充到被洪水沖刷開的缺口之中。水流湍急,傾倒下去的土石眨眼便被洪水沖走,但無人感到頹喪,依舊意志堅定的繼續勞作……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啊!”
房俊望着前面一道越來越大的缺口,面色憂忡。
洶湧的河水在缺口處打着璇兒的将傾倒下去的土石吞噬,裹挾着帶到河道中間水深之處,民夫兵卒們不屈不撓的勞作,卻絲毫不見成效,反而因爲水勢漸漸洶湧而導緻缺口越來越大。
程咬金負手立在房俊一側,眼中憂心忡忡的看着濁浪滔天的河水,扯着嗓子道:“這缺口怕是堵不住了,一旦此處被沖開,整條大堤便會被攔腰斬斷,屆時洪水會從此處宣洩而出,勢不可當……二郎,若是現在不下命令全體撤退放棄大堤,過得片刻怕是想撤都撤不走……”
這不是程咬金怕死,而是明知事不可爲,自當避之爲上。
一旦此處大堤被沖垮,洪水裹挾而下,整條大堤便會瞬間崩潰,到那時洪水滔天洶湧澎湃,大堤上所有人都得成爲魚鼈蝦蟹覓食的目标……
他可不想跟随自己的兒郎們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反而葬身魚腹。
一旁的林若芾聞言大急,通紅的眼珠子瞪圓,嘶啞着聲音道:“國公爺,萬萬不可!若是吾等放棄,則大堤必潰,泾陽必然遭受洪水荼毒,家園被毀、生靈塗炭……”
“放屁!”
程咬金眼珠子瞪得比他還大,怒道:“難不成就這麽傻乎乎的繼續運石填土便能阻止大壩崩潰?右武衛不怕死,但是這般白白的死在這裏卻毫無意義,你心疼你的泾陽,某也心疼麾下二郎!”
兩人當即争執不休,諾大的聲音使得大堤之上的人們面面相觑,各個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
林若芾自然是不願撤退的,但凡有一絲希望他也不會撤退,因爲一旦撤退就意味着整個泾陽将會被放棄,數萬泾陽百姓将會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民。
而在這個以土地爲生的年代,沒有了土地、沒有了家園,最後的結果不外乎淪爲富戶的奴仆、亦或是低賤的奴隸……
這是林若芾以及所有泾陽百姓甯願死也不願去面對的。
程咬金則要爲手底下的兵卒負責,既然事不可爲,爲何又要這些兵卒們遭受洪水滅頂之厄?
軍中二郎不怕死,卻不能這般死的毫無意義!
五千右武衛兵卒行動緩慢下來,各個面色沉重,猶豫不決。
他們既希望快快撤離此等險地,卻也不忍身邊這些并肩作戰的泾陽百姓便如此喪失了家園,自此颠沛流離淪爲流民,祖輩幾代都要成爲奴仆賤籍……
關中人自古以來便以團結不畏死而名動天下,此刻又焉能眼見此等慘禍降臨在鄉親父老的身上?
一時間,似乎被大雨澆滅了剛剛的熱情,大堤之上一片沉寂,隻餘下疾風驟雨無情的戲虐。
房俊瞅了瞅左右,奇道:“本官隻是說這般填補缺口不行,何時說這缺口填不上,又何時說這大堤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