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一夜未休。
天色蒙蒙亮,李二陛下便起身洗漱完畢,用過早膳,開始處理公文。
待到辰時初刻,有宦官進入殿中,将申國公高士廉送抵皇宮的一紙奏章呈遞給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默默放下手中朱筆,展開奏章,仔仔細細的看了。
而後輕歎一聲,将奏章放置于案頭,起身站到窗前,推開窗子,一蓬雨水被風勢裹挾着謝謝吹入殿内,一股濕潤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李二陛下負手而立,眼前的亭台樓閣盡皆籠罩在迷蒙雨幕之中,如真似幻,令人看不真切……
心潮起伏,亦如這瓢潑大雨一般翻騰未休!
這麽做,是對?是錯?
恍然間,武德九年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厮殺又浮現在腦海之中,他李二雖然是不世之豪雄,卻亦非冷血無情之人,然則在那個時候、那個環境下,容不得他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和猶豫,羽箭穿透太子建成的胸膛将其射落馬下,鋼刀斬斷齊王元吉的脖頸令其身首異處,兩家阖府數百家眷除去幾位嫡系女眷之外盡遭屠戮……
不是他太狠,而是容不得他留手。
太子建成事先于玄武門埋伏重兵,他則是将計就計一擊反殺!
孰對?
孰錯?
根本沒有對錯。
當時他李二率領麾下天策府衆将橫掃群雄蕩平八荒,功勳蓋日威名赫赫,天下豪雄莫不聞之喪膽,氣勢滔天隐隐然有取代太子之勢。太子建成怎麽敢坐視李二起勢,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到所謂的手足之情上?
他必須剪除李二,方能穩住儲君之位。
而李二呢?
太子建成既然要對他下手,他又如何覺察不到?
且不說束手就擒引頸就戮非是他李二的性格,即便是他顧念兄弟之情手足之誼願意一死,那麽他的妻子兒女何辜?身邊這些運籌帷幄計謀無雙、縱橫沙場百戰無敵的文臣武将們,又豈能甘心?
時勢造英雄,他李二在隋末天下闆蕩的局勢當中樹起了自己的威風,證實了一個男人的價值,而後又在玄武門下别無選擇的被時勢推着殺出了一條通往皇座的血路……
時也,命也。
沒有恩仇,沒有對錯。
眼下,似乎自己的兒子們隐隐間亦如當年一般,從親密無間兄友弟恭中漸漸有了隔閡。
等到時勢将他們一步一步的推着,未來的某一日,是否會再現當年玄武門下的血火之光?
李二陛下緊緊握住了手掌……
不會啊!
太子懦弱,晉王仁厚,這兩人又是一母同胞,即便是一方獲勝,又豈會生出殺之而後快的歹心?
朕教出來的兒子,絕不會這般泯滅親情!
*****
正自恍惚間,殿外腳步聲響,将李二陛下從思緒當中驚醒,回過頭,便見到一身常服頗顯老态的房玄齡進入殿内,躬身施禮。
“老臣見過陛下。”
“速速平身,這幾日身體可将養得好些?”
房玄齡已然告病,多日未曾上朝。
“多謝陛下挂念,想來是年老體衰的緣故,名貴的藥草耗費不少,卻是未見多少成效。”
房玄齡苦笑不已。
“唉,這都是昔年跟着朕在軍中奔波勞累傷了根本,朕心甚愧啊!”
李二陛下上前親熱的拉住房玄齡的手,神情誠摯,目露愧色。
這倒不是他演戲,而是真情流露。
他帳下能人無數,但若是論起功績,即便是用兵如神如李靖、李績。勇冠三軍如程咬金、尉遲恭,忠心耿耿如李道宗、李孝恭,卻都不如長孫無忌與房玄齡。
這二人雖然是文臣,但是運籌帷幄調撥錢糧,夜以繼日嘔心瀝血,這才使得整個天策府運轉自如,爲他李二陛下立下赫赫功勳……
房玄齡忙道:“陛下說得哪裏話?老臣固然有些微功勞,但陛下對老臣亦是推心置腹、恩寵有加,老臣感恩戴德,必爲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诶,說什麽死而後己?吾等當年奮勇征戰,所爲的不就是一個封妻蔭子、風風光光?現在朕僥幸坐了皇帝,你們這些老臣自然要跟着朕好生享受才是,鞠躬盡瘁可以,死而後己大可不必。”
李二陛下拉着房玄齡到了桌案前坐下,命侍女奉上香茗,而後擺擺手,将侍女内侍盡皆斥退。
房玄齡神情微凝,正襟危坐,知道李二陛下今次宣召他入宮必是有要事商談。
李二陛下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桌案上下意識的輕輕叩擊,沉默片刻,将一旁剛剛呈遞進宮的奏章拿起遞給房玄齡,說道:“這是申國公的奏章,玄齡且先看看。”
“喏。”
房玄齡雙手接過,一目十行的看完。
昨日短短半天時間,晉王殿下查案子查到申國公府上并且将一位管事帶走的消息,就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遍整個長安,就連這漫天大雨都阻隔不住。
房玄齡自然有所耳聞,再聯系前因後果,心中已然有了大緻的看法。
現在見到這封奏章,愈發肯定了他的猜測——皇帝隻是要高士廉空出吏部尚書的職位……
或許陛下的意思僅止于此,畢竟高士廉無論今日的地位亦或是以往的功績,哪怕是礙于故去的文德皇後的顔面,李二陛下亦不可能對高士廉打壓太過,隻要其空出吏部尚書的位置就行了。
可高士廉畢竟是兩朝元老,也是有尊嚴、有脾氣的,要我吏部尚書的職位?可以,非但如此,我還将尚書右仆射的位置一并騰出來,若有必要,便是這個申國公的爵位還給你也無妨……
奏章裏當然不會這麽說,怒火肯定有,但是以高士廉的智慧怎會說出這等情商低劣的言辭?
但是通篇的怨氣卻無不昭示着高士廉的憤怒……
如無意外,陛下這是爲難了,将他召進宮裏來商議對策。
房玄齡細細斟酌一番,擡起頭,直言問道:“陛下當真打定主意易儲?”
李二陛下神情一僵,沉吟不語。
這話若是旁人來說,那便是一個大不敬的罪過,儲君乃是皇家之事,皇帝固然會征求大臣意見,但一個大臣主動問起這件事……是何居心?
不過放在房玄齡身上,自然沒問題。
畢竟是跟随自己崛起之時的潛邸老臣,忠心方面早已曆經無數考驗,房氏又非是長孫氏那樣的世家門閥,沒有别的政治述求,自然一心一意忠于李二陛下,全無貳心。
見李二陛下不語,房玄齡又問道:“想來陛下尚未下定決心?”
李二陛下這才喟然一歎,無奈道:“說實話,朕對太子不甚滿意,無論是魏王亦或是晉王,都要更勝一籌。然則若是當真易儲,古往今來廢太子的下場又是曆曆在目……都是朕的骨血,朕又如何忍心?”
房玄齡恍然。
說來說去,已經不是易不易儲的問題了,而是易儲之後如何保證廢太子依舊能夠太太平平的享受榮華富貴,而非是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绫,将之賜死……
這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見到房玄齡的神色,李二陛下唯恐他反對,又道:“魏王或許寡情,可晉王乃是朕在身邊親手養大,最是性情仁厚待人寬和,若是他成爲儲君,定然會善待兄弟,不至于不忍言之事發生。”
房玄齡苦笑搖頭,直言不諱道:“陛下英明神武、睿智無雙,卻爲何在這件事上這般糊塗呢?古之廢太子皆不得善終,難道當真是君王不能容之?非也,所謂一山難容二虎、一國難容二主,無論哪一朝哪一代,終究是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廢太子的特殊身份便注定了哪怕落魄至極,照樣會有心懷叵測之輩趁機依附,以謀求利益。試想,這等情形之下留着廢太子便如同在自己的身後豎着一柄刀子,哪一個君王會容許這等威脅存在?就算再是仁厚之君主,一旦皇位攸關,便再也無半點親情。”
最後這一句話簡直就像一柄銳利的鋼刀制止的捅入李二陛下的肺腑,将他所有的僥幸、期盼悉數捅碎!
您自己當年是如何得了這皇位,又是如何對待隐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難道您自己都忘了麽?
絕對的權力面前,從來沒有“仁慈”的立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