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高士廉這位舅姥爺,即便是心高氣傲的晉王殿下,被罵了也得忍着……
李治盡管心裏膩歪,臉上依然陪着笑,施禮道:“是本王唐突了,因有急事登門,來不及通禀,還望寬宥本王之失禮。”
這話鮮于氏一介婦人便不能插嘴了,還有高士廉這個家主在座呢。
高士廉眼皮撩了一下,面無表情,生受了李治這一禮,淡淡問道:“未知晉王殿下冒雨光臨寒舍,所爲何來?”
有些失禮了,不過李治也不敢生氣,人家确實有倚老賣老的資格,隻好長話短說:“父皇交托本王差事,命本王調查長樂公主與房俊流言的真僞,本王不敢怠慢,自然竭盡全力。隻是在調查流言之時,卻捉住一個平素與貴府有貨殖往來的商販,有數人證實都是從他處第一次聽聞流言之事。經他招供,他對于長樂公主與房俊之事亦不過是聽旁人所說,而他供出的這個人……便是貴府的二管事。”
言簡意赅,簡明扼要。
高士廉卻氣得差點鼻子都歪了……
和着抓造謠的都抓到老子府上了?
強自抑制着勃勃怒氣,高士廉摁在桌上的指節已經泛白,瞪着一臉無辜的李治,咬着牙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将人犯即可羁押回衙門裏頭嚴刑審訊,看看到底是否有幕後主使,若是有,這個主使又是何人,膽敢污蔑公主構陷大臣視律法如無物!”
晉王清秀的臉上滿是尴尬,搓搓手,愧疚道:“本王知道您老很生氣,可是本王也很爲難……父皇交待的差事本王哪裏敢有半分疏忽?爲防貴府的二管事畏罪潛逃,本王不得不冒雨前來上門抓捕。其中唐突得罪之處,亦深感惶恐,還望您老多多寬恕本王年幼無知,過幾日朝會,本王定然當衆請罪。”
言辭誠摯,态度懇切。
卻把高士廉給氣笑了……
這位晉王殿下小小年紀,卻深得官場厚顔無恥之神髓,嘴上說得花團錦簇态度擺的和諧端正,下手卻是又狠又辣直接拿棍子往人家肺管子裏戳……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高士廉怒極而笑,點點頭,淡然道:“即是如此,老夫豈能阻礙殿下辦事?人犯即便是老夫府上的人,但若是當真作奸犯科,老夫又豈敢包庇?殿下盡管将其帶走,按律辦事把。”
巴掌都打到臉上來了,随便你們怎麽樣吧。
一旁跟随前來的李義府暗暗着急,心道可不能将人帶回衙門,若是那樣不僅等同于狠狠剝了高士廉這位兩朝元老的面皮,更有可能被人構陷爲嚴刑逼供,那可就徹底淪爲被動了。
似高士廉這等資曆深厚、黨羽遍布朝堂的一方大佬,豈能這般得罪?
孰料晉王李治固然年輕,卻絕對不辦傻事,聞言連忙道:“申國公說得哪裏話?本王進府抓人,乃是因爲國法所在、皇命所在,未敢有絲毫懈怠。現在人既然已經抓到,又怎能不顧及申國公的情面?若是本王将人帶回衙門審訊,定然會被心懷叵測之人謬傳爲本王顧忌申國公的身份,害怕申國公從中阻撓、幹預司法,這才不得不回避……若真是那般,本王當真無顔愧對申國公了。”
李義府微微有些震驚,瞅了瞅一臉稚氣的李治,心中有了一些眉目。
恐怕今日晉王的主要目标非是那個什麽高家的二管事,那不過是一個筏子而已,真正的手段都是爲了申國公高士廉準備的……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如此陰險狡詐的計策恐怕非是年輕識淺的晉王殿下能夠綢缪得出,難道是那位被稱作“陰人”的那位?
高士廉卻并未敲出其中端倪,隻是以爲這是李治想要繼續打他的臉,在他的府上審訊他的人,簡直豈有此理!
“呵呵,好好好,殿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銳意迫人啊!既然如此,那就在這裏審?”
高士廉死死的憋着火兒,冷笑說道。
“既然申國公同意,那本王自然卻之不恭。來人呐,将那人犯帶上來!”
“喏!”
幾名百騎退出門外,高士廉擺擺手吩咐家仆爲晉王李治增設了座位,讓其坐在自己身邊,并沒有主動起身将主座想讓。若是太子在此他或許會起身讓座,但是區區一個乳臭未幹的晉王就想讓他讓座……還不夠格。
晉王倒也不爲己甚,一點兒都沒有不悅的神色,笑嘻嘻的在座位上坐了,還主動将侍女遞上來的茶水接過,親自替高士廉面前的茶杯斟滿。
高士廉一臉無語,生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隻能搖頭歎氣……
未幾,房門洞開,濕涼的空氣夾雜着一蓬雨水被風裹挾着飄了進來,一個渾身濕透的中年人被兩名百騎悍卒押着走了進來,而後兩個兵卒動作娴熟劃一的在中年人後退膝彎狠狠踢了一腳,中年人慘哼一聲,雙腿受力不住,“噗通”跪倒在堂下。
鮮于氏驚叫一聲,想要起身怒叱,卻終又忍住。
她固然剽悍跋扈,卻也知道當着皇子的面、審訊皇帝交辦的差事豈是她一介女流可以幹預的?
隻是一雙通紅的眼珠子卻瞪着晉王,眼裏的不忿、惱火、羞惱……七情雜聚、五彩紛呈。
晉王李治渾然不以爲意,他根本就沒看鮮于氏一眼,隻是恭敬的對申國公說道:“此處以您爲尊,要不由您來審?”
高士廉哼了一聲:“殿下乃是金枝玉葉,您的面前,誰敢爲尊?殿下這般擡舉老臣,實在是令人惶恐,若是不知情者聽聞此事,說不得還以爲老臣倚老賣老、欺辱殿下呢。”
一番話不鹹不淡夾槍帶棒,說得李治面紅耳赤。
到底還是欠缺了閱曆城府,略微占得上風便有些沾沾自喜,想要一舉将高士廉壓制住,卻不料被人家反唇相譏,丢了不大不小一個臉……
自讨了一個沒趣,李治不在撩撥高士廉,肅容道:“人犯可曾驗明正身?”
“回殿下,人犯乃高府管事鮮于贲,确認無誤。”
“很好,”李治點點頭,沖着那鮮于贲道:“本王冒雨将你拘捕,你可知所爲何事?”
那鮮于贲三十許的年紀,身材高大面相粗豪,可是自從進屋以來便垂着頭,垂頭喪氣無精打采,此刻聽到李治問話,答道:“小的知道。”
小的知道……
審訊過程看來會很順利,這人絲毫沒有抵賴到底頑固不化的打算。
李治趁熱打鐵,追問道:“有人招供是由你編纂出長樂公主與房俊之間的流言,而後更是四處散播緻使謠言鬧得滿城風雨,你可認罪?”
鮮于贲頹然道:“小的……認罪。”
屋子裏衆人都有些意外。
這也太順利了吧?
須知高士廉無論在朝中的地位、在陛下面前的分量都絕對是重量級人物,身爲高家的管事,若他咬緊了牙拒不招供,難不成還能有人敢對他屈打成招麽?
說到底也不過是有人舉報,又非是真憑實據,要死了不松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可這人卻招認了……
李義府眯了眯眼,瞄了一眼晉王殿下清秀俊朗的側臉,心底佩服。
高士廉花白的眉毛微微一蹙,覺得有些不對勁。
一側的鮮于氏已然按耐不住,失聲驚問道:“你是傻了嗎?那房俊是誰你大抵都不認識,何故卻構陷于他?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若是有你便說出來,自有老身給你做主,咱們高家的人還不至于被人欺負到頭上來!”
這老妪怒氣勃發,當場叫嚣,哪怕是晉王在座也絲毫未曾放在眼裏!
說到這個性格,高家四郎高真行倒還真是一脈相傳……
鮮于贲臉色灰敗,目光遊移躲閃,不敢同鮮于氏對視,讷讷不言。
高士廉心底一沉,愈發覺得古怪。
李治聽了鮮于氏指桑罵槐的話語倒也不惱,慢條斯理問道:“鮮于贲,那麽本王來問你,你此舉是何用意?是與長樂公主有怨,還是有房俊有仇?亦或者說……是有人指使于你?”
李義府心中一緊,這就圖窮匕見了麽?
構陷污蔑的痕迹太過粗糙,有些不夠細膩,效果雖然大同小異,但是在他看來完全可以在細節上多多雕琢一番,更加委婉一些,那樣整個謀劃就顯得愈發完美了。
構陷栽贓也是一件技術活兒……
高士廉則覺得似乎有一聲炸雷在耳畔響起,一瞬間所有先前覺察到的不妥之處,都得到了解釋。
這是要誣陷老夫麽?
鮮于氏到底不過是一介女流,或許在後宅之内尚能威風八面,但是面對朝堂上的波詭雲翳卻缺乏足夠的敏銳,此時聽到晉王之言,她居然沖着晉王露出一個微笑,覺得這位殿下固然沒給他們高家面子,大抵也隻是當真是因爲皇命在身不敢疏忽,這會兒不是又主動幫着高家說話了麽?
是呀,定然是有人指使,否則鮮于贲這麽一個家仆哪裏懂得什麽公主和大臣的風流韻事?
她給鮮于贲鼓氣:“對對對,定然是有人指使你,又或者是脅迫于你?定然是這樣了!你放心,有我和家主給你做主,誰敢脅迫你就大膽的說出來,老身讓他好看!”
晉王李治似笑非笑,随口道:“沒錯,有誰指使你就說出來,有本王給你做主呢,有什麽好怕的?”
鮮于贲神情掙紮,聽到李治的這句話時明顯渾身一震,最終頹然道:“指使小人的是……家主。”
鮮于氏瞠目結舌,以爲自己的耳朵壞掉了。
高士廉反倒“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這是怒極的笑聲,充滿了憤怒的火焰!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當初房家下人指證房俊的時候,便曾上演了這麽一幕……
風水輪流轉麽?
輔機啊輔機,老夫在你眼裏當真是老得動不得了,一絲半點的威脅都沒有了,連一個新的招數都懶得去想?
笑過之後,高士廉黯然歎氣。
招數雖老,奈何卻當真有效……
或許……自己當真應該緻仕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