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話音剛落,殿中已然落針可聞。
一直垂頭悶聲不語的房俊也擡起頭,略帶詫異的瞅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治,又瞄了一眼看不出什麽表情的長孫無忌,想了想,依舊沒有吭聲。
群臣看着李治,也禁不住心裏的狐疑……
關于坊市間的流言,大家都有所耳聞,不過大多數人也隻是付之一笑,頂多作爲茶餘飯後的談資,暢想一番房二郎左擁右抱的惬意人生,感歎兩句人不風流枉少年,僅此而已。
雖然兩人之間若真有其事便應歸納至“**”之範疇,可是自從南北朝并立天下紛亂,北方胡族趁勢大舉入侵中原,甚至大一統的隋唐兩代帝王身上都有着胡族的血脈,導緻胡族的社會風氣給中原王朝的儒家正朔帶來極爲強悍的沖擊。
若是兩漢儒家最興盛之時,這等行爲絕對不容于世間,抓起來那邊是要浸豬籠的……
但是在唐朝,還真就不算事兒。
起碼長樂公主現如今和離之後未嫁,而房俊的正室夫人也不管,人家你情我願的,誰又閑着沒事去管這等事情?
更别說至今爲止也僅僅是流言而已,到底房俊與長樂公主之間是否清白,誰也說不準……
然而現在晉王李治将這件事情擺到朝堂上來,性質也就不一樣了。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絕對不能說,尤其是絕對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
比如李二陛下殺兄弑弟、逼父退位、強占兄嫂弟媳……
私下裏大家都默認了,但若是誰拿到明面上來說道,非但李二陛下跟你沒完,便是旁人也不以爲然怪罪你多管閑事。
說到底,這就是一個綱常尚未形成堅固形态的年代,大家其實都不把這事情當回事兒……
可無論房俊與長樂公主之間是否清白,李治将這件事情上升到需要朝廷去調查的高度,這就等同于正式承認了流言的可靠性。
将皇室的龌蹉擺在台面上,豈不是将房俊與長樂公主放在火上烤?
最主要的是……你讓陛下的顔面何存?
自己的女婿跟自己的另一個閨女……對于極其看重顔面名聲的李二陛下來說,如何能忍?
于是,群臣先是疑惑不解的瞅了瞅晉王李治,而後則目光齊刷刷的望向李二陛下,看看陛下是如何反應……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眯着眼盯着這個自由帶在身邊養大的兒子。
大殿内氣氛肅靜,誰也不敢多嘴。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面無表情的沉聲道:“一則流言而已,放任自流一段時間自然消弭于無形,何須小題大做?”
面對父皇近乎于明示的話語,李治卻依舊說道:“此事對于皇室的威嚴損害極大,兒臣以爲還是應當盡快處理得好。況且房侍郎于長樂公主亦清譽受損,現在房侍郎便在此處,父皇何不問問房侍郎的意見呢?”
群臣一愣,繼而恍然。
呦呵!
看不出這晉王殿下小小年紀,倒是耍的好手段……
各自在心中一片贊歎,而後又都看向房俊。
事情牽扯到房俊與長樂公主,若是二人之間并無私情,房俊自然同意調查,非但可以以此表示自己的坦蕩清白,更可以通過調查水落石出之後将流言盡快消除。
反之,若房俊當真與長樂公主之間存有私情,則房俊必然不會同意。
因爲一旦查出确有其事,面對房俊的必将是李二陛下的滔天怒火和嚴厲懲罰。
有“百騎司”的存在,沒人敢心存僥幸……
然而……房俊可以拒絕調查麽?
答案是不行。
無論房俊與長樂公主有無私情,房俊都隻能同意調查。
不然難不成讓他在大殿之上當着君臣文武的面承認自己與長樂公主有私情?
若是那樣,說不得惱羞成怒的李二陛下就能當場扒了他的皮……
提出調查此事的晉王李治又與長孫無忌走得很近,長孫無忌一直以來對房俊百般打壓,房俊也無時無刻不在以削弱關隴集團爲己任。可以想見,一旦陛下同意調查開啓,負責此事的必然是提議的晉王李治,而他背後的長孫無忌也必然借此機會全力整治房俊。
誰敢說自己清清白白像朵白蓮花兒的純潔無瑕?一旦被長孫無忌捉住把柄,等待房俊的隻能是慘淡收場,誰也保不住他。
偏偏房俊又不能拒絕……
所以群臣皆對晉王李治的這一手表示贊歎,看似毫無技巧的一個提議,卻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讓房俊明知其中的厲害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下。
房俊又能說什麽呢?
他什麽也不說,默默的等待李二陛下的決定,他要看看李二陛下的态度。
可這在群臣看來,卻是相當于無話可說,束手待斃。
群臣對于晉王李治愈發覺得驚豔……
李二陛下今日相當深沉,一張方正的臉膛緊緊闆着,除去剛剛敲打晉王李治的時候露出一抹笑容之外,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時亦是這般,隻是将目光看向太子,淡淡問道:“太子有何看法?”
大臣們這才想起來今日尚有太子在場,不過這位的存在感也實在太低了一些,低到讓大家都已經忽略了他的存在……
太子其實心中早已急迫萬分。
雖然政治上的天賦差了一些,比不得那些老謀深算的油滑大臣,卻絕對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晉王李治這個提議背後的危機?房俊是他的左膀右臂,不但支持他的決心堅定,能力亦是一幹支持自己的大臣當中出類拔萃的,其洞悉朝局、揣摩父皇心意的本事更是勝過張玄素、孔穎達、李百藥等人不止一籌。
前些時日父皇想要将房俊貶斥出京,意欲斬斷他的臂膀以此試探朝臣對于易儲之事的态度,已經吓得太子魂不附體。
現在若是房俊落到長孫無忌手裏……下場幾乎可以預見。
一旦房俊落馬,對太子的打擊絕對是巨大的。
此刻聽到父皇詢問,太子趕緊斟酌了一番言辭,說道:“兒臣以爲,稚奴的提議并不妥當。這件事不過是坊市之間的流傳,民間總是喜歡将皇室的事情添枝加葉的在茶餘飯後拿出來說道說道,無非是談資而已。可現在若是由朝廷來調查此事,卻等同于将此事搬上台面,對于皇室聲譽的影響比之放任自流更在重大。依兒臣之見,此舉不妥。”
這番話說得雖無出彩之處,卻中規中矩,乃是最穩妥之道,群臣們紛紛點頭。
相對來說,晉王殿下有些鋒芒太盛,太子殿下卻墨守成規,孰優孰劣,難分軒轾。
咦?大臣們猛然驚醒,居然将晉王與太子相提并論了呢……
不過太子殿下袒護房俊亦在情理之中,房俊雖然從未公開承認自己是“太子黨”,但是與他關系最好的兩個皇子當中吳王已然全無争儲之機會,那麽自然而然便被歸類于太子一系。
李二陛下坐在主位上面色陰沉,良久,方才開口說道:“皇室清譽,重逾泰山,豈可任由民間謠傳中傷?不過吾大唐從來不因言獲罪,百姓自有說話之權力,隻要非是诽謗君父、散播有損于帝國之言論,便不可強行禁止。既然如此,朕便允了晉王之提議,命其主持調查房俊與長樂公主之事,‘百騎司’爲輔,聽從晉王調遣。一旦查明确無其事,民間之謠言自然銷聲匿迹,諸位臣工以爲然否?”
他都将此事上升到皇室清譽的高度了,就算有人反對又怎麽可能阻止得了呢?
一時間,群臣并無反對。
有政治敏銳的大臣已然從中嗅出不一樣的氣味來,晉王第一天上朝議政,第一個提議便獲得通過,而太子數月不曾上朝,上來便遭到皇帝的否決……
這是否意味着什麽呢?
看看太子灰敗的臉色以及晉王興奮的神情,大臣們保持緘默,心中卻盡皆打起算盤來。
這件事情便已經定下,而朝議的最後一件事,便是關于丘神績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