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夜色昏暗。
東市商鋪無數,鱗次栉比,一共開有四門。自從京兆府拆遷開始之後,便有京兆府派遣的衙役看守着四門,每日人員出入都嚴格盤查,唯恐鬧事者尋釁滋事。
然而此刻南門已然洞開,守門的衙役被狠狠的毆打了一頓,早已狼狽逃走,趕回京兆府衙門報信。一群一群的商賈小販由此湧入東市,蘸了火油的火把燃起,細細的雨絲淋在上面發出“滋滋”的聲響,卻不能将其熄滅。
胡崇手裏舉着一根火把,站在東市的門口,大聲對着面前由商賈小販和不少百姓組成的人群慷慨陳詞:“吾等皆是不起眼的商販,祖祖輩輩操持賤業,沒人瞧得起吾等!吾等走在街上要受人白眼,進入酒肆要遭受歧視,可是吾等難道就傷天害理了不成?吾等勤勤懇懇辛苦勞作,年複一年日複一日,賺着清清白白的錢财,做着清清白白的人!可是現在,東市即将整個拆掉,重建要等到何年何月?吾等要如何維持生計?那些高高坐在廟堂之上的貴人們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他們眼裏隻有當官的政績,揮揮手便斷了吾等的生活!憑什麽,吾等這些不偷不搶、勤勤懇懇的小商小販,就要成爲那些貴人政績之下的犧牲品?”
“憑什麽?!”
“憑什麽?!”
人群裏的同夥振臂高呼,以此響應,那些被裹挾進來的百姓以及零散的商販們也各個神情激動。
胡崇看着面前的人群,手指指着身後的東市,大聲說道:“可是即便如此,吾等亦要記着,違背陛下旨意的事情不能幹!陛下是個好皇帝,隻是被身邊的奸佞之輩蒙蔽,吾等皆是良民,必須遵守《大唐律》,不能讓陛下爲難!現在大家聽我說,咱們進去之後,便在拆遷的空地上集合,以此來表達吾等心底的不滿,讓陛下、讓朝中的正直之士、忠良賢臣們看到、聽到吾等的訴求,吾等希望停止東市的拆遷,吾等希望恢複東市的正常經營,吾等要吃飯,吾等要養家!”
“要吃飯!”
“要養家!”
“停止拆遷!”
“恢複經營!”
人群鼓噪呼喝,聲勢浩大!
最後,胡崇還沒忘了叮囑一句:“進去之後,咱們就集合起來,大聲喊出吾等的述求,但是要記住,千萬千萬不能損壞東市之内的一磚一瓦,打砸店鋪、偷盜貨殖之事,絕對絕對不允許發生!”
這是必須要杜絕的事情,他們的任務隻是召集商販鼓噪百姓在此集合,以此來吸引朝廷的注意,這就足夠了。隻要有了商販嘯聚、百姓不滿的這個由頭,其餘的事情自然有朝堂之上的大佬們去操心。
“咱們進去!”
“走!”
人群呼呼啦啦的湧入黑漆漆的東市之内,而後火把一簇簇的燃起,整個東市中心區域亮如白晝。
于此同時,各個裏坊前來支援的百姓魚貫而至。這些百姓有的是世家門閥的莊客,有的是佃戶,有的是奴仆……受到家族的指派,盡皆從各個裏坊出發,百川彙流一般湧入東市之内。
胡崇抹了一把臉上雨水,滿臉都是興奮之色,體内的血熱似乎都在熊熊燃燒!商賈小販以及百姓們彙集于此,隻是爲了表達自己的述求,雖然于理不合,可隻要不觸犯國法,那就不當事!
隻是抵制東市的拆遷以及希望恢複正常的經營而已,又不是想要造反……
此事辦成之後,自己必然會受到家族的青睐重用,隻要想想即将攜帶着光環回到府上成爲最最牛氣的管事,一躍而成爲家主面前的紅人,一條金光大道就在腳下,胡崇興奮得想要嚎叫!
東市之内亮如白晝,人頭攢動,數百人彙聚于此,靜立在拆遷之後的空地上,振臂高呼着響亮的口号!
“要吃飯!”
“要養家!”
“停止拆遷!”
“恢複經營!”
寂靜的夜色下,悶雷一般的聲音響徹天空。
長安震動!
*****
長孫渙剛剛沐浴過,溫熱的浴桶裏将一身濕氣祛除一空,換了一天幹爽的衣衫,将侍女奉上的香茗捧在手裏,沒有喝,而是走到窗前,推開窗子,眺望着漸漸黑下去的夜色,眼神閃爍。
從下午開始,府内便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行色匆匆神情凝重。長孫渙不知道這些人在幹什麽,他不能問,也不敢問,因爲這些人都是父親的親信,真正論起信任程度,甚至比他這個兒子還高……
但是長孫渙也不是白癡,看似堅固的雞蛋隻要敲一敲,總會露出一絲縫隙,何況他是貨真價實的長孫家子弟?手裏掌握着“東大唐商号”的話事權,再加上他現在幾乎已經内定的長孫家繼承人身份,使得他有太多手段可以探尋到長孫家更深層次的秘辛。
想要在老爹的人裏邊收買那麽一兩個,其實不是什麽難事……
所以長孫渙很快便知道了府裏異常動靜的原因。
長孫渙沉默下來。
并沒有第一時間給房俊預警……
鼓動東市的商賈小販裹挾百姓發動民變?
長孫渙不得不承認姜還是老的辣,父親隻是派出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便緊緊的掐住了房俊的咽喉。
對于皇帝來說,什麽最重要?
不是财源滾滾的财政收入,不是千秋彪炳的皇圖霸業,而是……穩定。
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建立在穩定這個大前提之下,尤其是對于李二陛下這種憑借政變才逆爾奪取江山、登上皇位的皇帝!因爲到底缺失了一種名正言順的底氣,所以格外在乎朝局的動向。
一旦東市發生民變,李二陛下首先想到的不是這背後的目的,而是必須第一時間将這股風潮壓制下去。
理所應當的,導緻東市民變的罪魁禍首房俊便是第一個要站出來承擔責任的人……
相信父親的謀算絕對不會僅此而已,若是能夠在聯絡幾個禦史台裏有些名氣的禦史言官,聯合上疏彈劾房俊,怕是陛下當真也就隻能壯士斷腕,舍棄房俊了。
責任,總歸是要有人來承擔的……
長孫渙心裏有些糾結。
按理說,他應當第一時間便遣人去向房俊預警的。這幾年房俊非但未曾虧待他,而且将“東大唐商号”送到他的手裏奠定了他在長孫家的地位,可以說,他這個“世子”便是房俊一手給他争來的。
可是與此同時,長孫渙卻又難掩心中的嫉妒。
最最重要的是,長孫渙此刻的腦子裏有一個念頭不可遏制的冒出來——若是有朝一日房俊被李二陛下厭惡舍棄,那麽“東大唐商号”的負責人,會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東大唐商号”乃是房俊一手締造,可是除了他之外,餘者卻皆是聽命行事,再無一人可以對他的地位産生威脅,完全可以說是一家獨大,牢牢掌控着那龐大的利益。
隻要房俊倒下,任何人都有機會去争取他的位置,而他長孫渙近水樓台,誰敢說就沒有機會?
渾身的血液不可遏止的加速流動,長孫渙覺得自己比将長孫澹那個死鬼的小妾摁在身下爲所欲爲的時候更加興奮!
深深的吸了口氣,長孫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沖動的時候做出的決定極有可能是錯誤的,他必須冷靜的思考利益得失,盤算做出決定之後的種種可能。眼下他的局面大好,絕對不能因爲錯誤的決定而全盤葬送。
靜靜的站在窗前,眼前細雨如絲淅淅瀝瀝,一股清涼的微風吹在身上,令他的頭腦漸漸清醒。
直到手裏的茶杯微涼……
“來人!”長孫渙低沉的喚了一聲。
“在!”一個青衫小帽的中年人腳步輕快的來到長孫渙身後,這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房俊此刻想必已然趕去東市,立即去告訴他,就說有人鼓動商賈小販激起民變,要以此彈劾他,讓他萬萬小心,切不可再将事情弄大。”
“喏!”
那中年人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站住!”長孫渙将那人喊住,微微沉吟一下,輕聲說道:“等一盞茶的功夫在過去。”
一盞茶的時間……想必那邊已然無可挽回了吧?
長孫渙挺拔的身形肅立窗前,眼神透過纏綿的雨絲,遙遙的投注向東市的方向。
情義?
利益?
孰輕孰重?
何去何從?
自己又是從何時開始,變得這般冷酷?
是從将長孫澹的小妾勾搭到床上的那一天,還是上一次在城中密會長孫沖的那一天?
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