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魏徵的話語響起,他不敢怠慢,趕緊上前兩步,屈膝跪在李二陛下面前,叩首道:“微臣,謝主隆恩!”
大唐律并沒有規定臣子面見君上之時要磕頭,一般情形下不過是作揖而已,唐代君臣之間的禮儀并不繁瑣。不過既然李二陛下賜婚魏叔玉,那魏叔玉便是李二陛下的女婿,女婿面見嶽父,那必須是要磕頭的……
李二陛下微微點頭,依舊執着魏徵之手,深沉問道:“若是尚有何未竟之心願,不妨到來,某自會成全你。”
他對魏徵的感情有些複雜,既愛且恨。卻也承認魏徵是一個真正的君子,一生爲官爵位顯赫,從未謀求私利,既不斂财亦不爲兒女謀劃前程,這一點上幾乎與房玄齡有的一拼。
然而房玄齡有一個好兒子房俊,魏徵沒有……
魏家寒酸,兒女皆是微末小吏,若是魏徵臨終有何述求,李二陛下絕對會答允。即爲了使得君臣之間善始善終,亦爲了補償魏徵這一輩子的清廉如水。
屋内諸人都有些微微眼熱。
皇帝問出這樣的話,就等同于給出了承諾!隻要魏徵的要求不是太過分,幾乎随便他提,皇帝斷然不會拒絕。
多好的機會啊……
誰知形容枯槁的魏徵隻是喟然一歎,沉聲說道:“陛下,國雖大,好戰必亡……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矣……”
衆皆驚愕。
心道魏徵你莫不是病糊塗了?
居然敢當着陛下的面說這樣的話!
“嫠”是指寡婦;“恤”的意思是憂慮;“緯”是織布用的緯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寡婦不怕織得少,而怕亡國之禍”。放在這個環境裏,意思就是“憂國忘家”。
可是你都快病死了,還要将陛下比作隋炀帝一般倒行逆施的昏君麽?
諸人盡皆驚歎,老魏不愧是千古稍有的诤臣啊,這是打算“诤谏一生”啊,臨死都得犯顔直谏一回……
可是這也太不識時務了!
人家皇帝親來探望,又是将嫡出的公主下嫁于你家,又是問你有何未竟之心願,這是何等的榮耀?
大家膽戰心驚的去偷看李二陛下的臉色,果然但見一片烏雲籠罩,比之外頭的陰雲都要黑,仿佛下一刻就如外頭一般滴出雨水來……
屋内一片沉寂。
就連魏叔玉眼珠子都瞪圓了,心道老爹你這是要鬧哪樣?您這是臨了臨了,還打算坑兒子一把是吧?
房俊看了看李二陛下即将雷鳴電閃的臉色,上前一步,笑嘻嘻看着床榻之上的魏徵,說道:“鄭國公這氣色瞅着還不錯,多多将養幾日,應當還能緩得過來。所以啊,您可别當這是什麽臨終遺言,毫無顧忌的想說就說,萬一說完了結果您緩過來了,豈不是麻煩?”
此言一出,屋内衆人頓時神情各異,七彩紛呈。
程咬金差點笑出來,心說還真沒看出來,房玄齡家這個老二的性子倒是跟某有的一拼,渾不吝的玩意啊……
柴哲威兄弟、張大象等人則是神色怪異,心說當着一個将死之人的面,說這樣的話好麽?
李思文則心裏偷笑,魏徵呀魏徵,你屢次三番的彈劾房俊這厮,現在報應來了吧?臨死這貨都得狠狠的怼你一回,讓你咽氣兒都咽得不爽利,真是壞啊……
李二陛下悄悄松了口氣,剛剛魏徵的話語差點将他惹毛了!
老子冒着大雨親來府上,又是将自己嫡女下嫁于你家,又是溫言安撫,你特麽還想怎地?老子都做到這程度了,你還是要不依不饒的冒犯老子,是不是一輩子欺負老子欺負慣了,臨死也得欺負一回?
他差一點就要翻臉了!
幸好房俊的話語尚算及時,将他從爆發的邊緣拉回來,沒有當着一個将死之人發飙……
魏家人不幹了!
魏叔玉哥兒幾個跪在魏徵窗前,當時就怒了!
特麽的,有你這麽說話的麽?
不說話沒人那你當啞巴,可是說出這等話語來,是要來魏家打臉麽?
魏家兄弟自動便認爲房俊這是惱火着以前魏徵數次彈劾他,故而懷恨在心登門挑釁來了!
是,你房俊現在身爲驸馬,身居高官,可是也不能這麽欺負人呐!
魏家老二魏叔瑜當即就惱了,怒目圓睜,“騰”的一下便從地上站起,怒視房俊道:“房二!此乃魏家府宅,爾這般猖狂,難道是欺吾魏家無人乎?”
老三魏叔璘也怒了,站在二哥身邊,緊握雙拳:“旁人怕你房二,吾魏家兄弟不怕!”
屋内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跪下!”魏徵妻子裴氏怒叱一聲:“你兩個不孝子,是想你們老子快點咽氣嗎?”
這哥倆兒吓得臉一白,趕緊“噗通”跪下,連聲道:“孩兒不敢……”
隻是兩雙充滿怒火的眼眸卻直勾勾的瞪着房俊,充滿憤怒!
躺在病榻上的魏徵無語的搖了搖頭,看着幾個兒子,喟然歎息。
他說出那句“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便後悔了,他不是有意硬怼李二陛下,純粹就是一貫的行事風格之下的慣性使然,心中認爲李二陛下東征高句麗的戰略不妥,便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
可是說出來之後,他便意識到自己這都要死了,還管那些事情幹嘛?
且不說李二陛下會不會聽,單單若是陛下心存怨氣,自己留下的老婦兒孫便要遭殃……他亦看得出李二陛下想要給他魏徵一個“善始善終”的結局,不欲在他死後對魏家展開打擊,甚至将衡山公主下嫁,以此來安他的心。
作爲一個帝王來說,這足夠了!
幸好房俊插诨打科的一句笑談,沖淡了李二陛下的怒火,也給了李二陛下一個台階下。
可自己這幾個愚蠢的兒子居然絲毫看不出房俊的用意,甚至将好心當做驢肝肺……
“咳咳咳”魏徵咳嗽幾聲,勉力振奮精神,故作輕松道:“房二郎這是到府上追債來了,唯恐老夫咽了氣,欠你的房錢打了水漂?”
他這麽一說,魏家子弟方才想起,家裏還欠着房俊不少錢呢……
當初房俊建成曲池坊,因其環境優雅建築質量過硬,一度成爲當時觀衆富戶趨之若鹜之地,不論朝中官員亦或商賈貴族,都因能夠擁有一處曲池坊的房子而自豪。
魏徵一生清廉,幾個兒子亦沒有能夠斂财的,府上日子過得甚爲清貧。所以當時魏徵買了曲池坊的這處房子,根本就沒給錢,都是欠着房俊的……
想起這個,魏家子弟便有些洩氣。
沒辦法,欠人家錢那肯定就矮三分,還如何硬氣得起來……
萬一在老爹病重甚至是舉喪之時賴在門口要債,魏家顔面何存?
這種事情旁人作不出,但是依着魏家兄弟對于房俊的了解,這個連送上幾塊棺材闆都要念叨幾回的棒槌,那搞不好是真能幹的出來……
最難受的是,魏家沒錢,還不起……
魏徵每年的俸祿、賞賜、職田所得,大多都寄回钜鹿老家,以及贍養當初瓦崗寨的一衆孤兒寡母,基本沒有什麽結餘。
房俊聽到魏徵的話,便笑道:“那不至于,錢财乃是身外之物,鄭國公何須介懷?若是當真覺得短了晚輩的情分,那以後就少彈劾晚輩兩回,晚輩還借給您錢,壽材也給您換一副……”
魏徵艱難的笑起來,喘着氣,罵道:“趕緊滾你的蛋吧,房相一生耿直,居然生出你這麽一個孽障……”
氣氛便松緩下來。
李二陛下趁機起身,囑咐道:“宮中尚有事務亟待處理,某不便在此久待。玄成你要好生将養,早已康複,朝政尚要依仗玄成之處多矣,某亦不能沒有你這個诤臣的提醒。”
言罷,回頭瞅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房俊身上,說道:“你便留在此處,不許多生事端,若是有什麽情況便立即入宮通知。”
房俊郁悶了一下,難道哥們就是個惹是生非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