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沒有絲毫不悅,一直靜靜的聽着,聽着這個最優秀的兒子向他這個父親傾述着從未透露過的心聲。
然後他問道:“那現在呢?現在怎麽想?”
李恪心中那股郁郁不得志的怨氣随着這一番話語盡數傾吐出來,就好似壓在胸口多年的一塊大石陡然搬走了,神清氣爽,心神愉悅!
亮晶晶的雙眼跟李二陛下直視,李恪嘴角不自禁的露出一個笑容:“現在,不怨了,一點也不怨了。”
李二陛下眉梢一挑:“爲何就不怨了?是因爲感受到父皇不會易儲的決心,所以絕望了,釋然了?”
“不是。”
李恪搖搖頭,擺手将侍女趕走,親自執壺給李二陛下斟酒。
他心地仁厚,不想這個侍女聽得太多,最終隻能落得個“意外身死”的下場,給她家一點銀錢補償,賜給一口棺材。
李二陛下瞄了一眼侍女消失在門口的窈窕背影,心底一哂,這個兒子不僅才華能力與他這個父親相似,就連這風流性情也是一般無二。
不得不說,他明白了李恪想要保全這個侍女的心思,卻顯然誤會了李恪想要保全她的動機。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将兄嫂弟媳統統納入後宮的龌蹉思想……
待侍女走遠,李恪才續道:“是因爲兒臣聽到了一句話。”
李二陛下問道:“什麽話?”
李恪道:“以前一直覺得父皇對待兒臣并不公平,不是嫡子難道是我的錯?身有前隋血脈,難道是我的錯?憑什麽我就不能得到一個公平的機會,去跟太子、跟青雀公平競争?直到有個人跟兒臣說,‘這個世間,從來都不存在過真正的公平!’所以兒臣忽然就想開了。”
“這個世間,從來都不存在過真正的公平?”
李二陛下喃喃複述一遍,歎息道:“這話說的真好。當年大隋末路窮途,天下處處烽煙,十八路反王七六十四股煙塵,糾纏不休以命相搏誓要逐鹿天下登基大寶。結果呢?窦建德、劉黑闼、宇文化及、白玉王高談聖、宋義王孟海公、沙陀羅王羅鐵漢、槐安王鐵木平、明州王張德金、南陽王朱粲、北漢王蕭銑……一個接着一個的戰敗身死,最後是咱李家得了這江山。論聲勢,李家不如宇文化及,論實力,李家不如窦建德……隋失其鹿,公平麽?李家得了江山,公平麽?這世間,當真是從來都不曾公平過!若非久經磨砺、看透世情的鴻學大儒,焉能道出這般人世至理?恪兒,能說出此等精辟之言論者,必是國之聖賢,此人究竟是誰?”
李恪張着嘴巴,一臉便秘似的表情……
李二陛下不悅:“問你話呢,發什麽愣?”
李恪心說我這不是發愣啊,爹,我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你的問題。
久經磨砺、看透世情?
還鴻學大儒、國之聖賢?
李恪有些冒汗,見到父皇灼灼的眼神,隻好說道:“那啥,這話是房俊跟兒臣說的。”
“啊……哈?”
李二陛下震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這回父子倆的神情颠倒過來,輪到李二陛下一臉便秘……
那個小王八蛋能說出這麽富有哲理的話語?
不過想到那厮随随便便就能做得出千古傳唱的詩詞經典,也就釋然了。
不過想想自己剛剛誇贊的語氣、用詞,李二陛下就像是吞了翔一樣惡心……
“爲何以前不曾和朕這樣敞開心扉的說話呢?”
李二陛下果斷轉換話題。
李恪有些局促:“因爲……兒臣有些害怕父皇。”
李二陛下有些意外:“這是爲何?父皇有時雖然嚴厲一些,但從未責罰與你們……李佑那個混賬除外,有什麽怕的呢?”
他一向都注意父子之間的關系,盡可能的顯示自己慈祥的一面,絕對不會輕易苛責自己的兒子。況且李恪一貫的表現都深得自己滿意,有時甚至再想若李恪是自己的嫡子,那皇儲之位還有什麽可愁的呢?
所以他對于李恪害怕自己有些意外。
然而李恪的回答更讓他意外。
李恪俊朗的面容酷肖李二陛下,連笑起來的時候鼻翼兩側淺淺的法令紋都非常神似,他笑着說道:“因爲想得到,所以怕失去,患得患失,自然害怕。”
李二陛下愕然:“現在爲何不怕了?”
李恪的表情很輕松,殷勤的爲李二陛下斟酒,然後居然雙手舉杯平伸,想要與李二陛下碰杯,甚是輕松愉悅。
“因爲當兒臣心中那份不敢有的妄念徹底斷絕之後,忽然發現父皇還是那個父皇,既是皇帝,也是父親,兒臣與父皇之間既是君臣,也還是父子啊……”
李二陛下也笑了出來,是那種發自内心的微笑,他單手舉起酒杯,狠狠的跟兒子碰了一下,酒杯内的酒水都濺了出來。父子兩個相視而笑,舉杯痛飲。
“痛快,痛快!十五年來,父皇都從未這般痛快過!”
李二陛下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漬,狀甚歡暢。
李恪斟酒,心神卻一陣觸動。
十五年?
十五年前,正是玄武門那刀光劍影手足相殘的一天吧?
看來,哪怕是那一天奠定了父皇君臨天下的宏圖偉業,世間的罵名和内心的煎熬亦使得父皇如臨深淵,心内極度壓抑。
李恪還清晰的記得玄武門之後翌日清晨,父皇一身甲胄渾身浴血,回到秦王府中當着兄弟姊妹的面前與母後抱頭痛哭,那情形,無論如何都沒有得勝歸來的暢快,更沒有逆爾爲皇的喜悅,有的,隻是濃濃的無奈和深切的悲涼……
不知不覺,李恪的臉上沾滿了淚水。
他笑臉帶淚,看着鬓角已然冒出霜雪的父皇,輕聲道:“以往兒臣不懂事,總是抱怨命運不公,父皇不公,空有才華橫溢經綸滿腹卻不得施展之餘地。現在兒臣總算想明白了,非但不能怨,還要感謝父皇。”
李二陛下今天與兒子揭開心結,甚是暢快,問道:“爲何要感謝爲父?”
李恪與李二陛下目光對視,輕輕說道:“若非父皇,世間哪有李恪其人?若非父皇,何來這才華橫溢經綸滿腹?若非父皇,吾兄弟姊妹何來這富貴榮華,兒臣又何來那觊觎皇位的資格?”
若非李二陛下當年玄武門下一戰功成,他們兄弟現如今哪裏有機會争奪皇位?
想想大伯家和三叔家的幾個兄弟的下場吧。
李恪知道,若是沒有當年的玄武門,功高震主的秦王殿下必然是悲慘的下場。
這就是權力的代價……
李二陛下渾身一震,捏着酒杯的大手青筋浮凸,酒杯都差點捏碎!
十五年來,玄武門就是一個死穴,是天下所有人的忌諱,沒有人敢在李二陛下面前提及,因爲那是李二陛下心頭一顆永世也不會消除的刺,誰撩撥一下,都會痛得他痛不欲生!
誰敢讓他不痛快,他就能讓誰痛一輩子!
可是每每午夜夢回,他又豈能不嗟歎世事變幻、權力無情?
那畢竟是他的大哥,是他的兄弟,血脈相連,怎麽會如豬狗一般漠視?
可是事情走到那一步,手足相殘的結局已然注定。
太子不将秦王除掉,則必然被秦王反噬;
秦王不将太子除掉,則必然被太子鏟除。
在平定天下攻城略地的過程中,秦王的實力不斷膨脹,早已達到與太子分庭抗禮的地步。到了這個時候,立場已經不會因爲統帥一個人的意志爲轉移,身爲統帥,他必須顧及部屬的前程和安危。
況且,李二陛下不是一個人,他死,則妻妾子女無一活路。
若隻是一條命,或許李二陛下當真會自戕與兄長面前,以全兄弟之義手足之情。
可是若是連妻妾子女的命都要搭上,李二陛下不幹!
他當然要争!
爲自己争天下!
爲妻妾子女争一條命!
他争赢了,位登九五子孫昌盛。
李建成争輸了,身死當場阖家滅門……
就是這麽殘酷!
李二陛下争了一次,雖然赢了,但是他不想自己的兒子還要走上自己的老路,相互之間再争一次。
揉了揉發紅酸澀的眼眶,李二陛下舉起杯,與兒子相碰,叫道:“飲聖!”
一飲而盡。
李恪卸下包袱,身心歡暢,亦大叫道:“飲聖!”
同樣一飲而盡。
父子兩個一會兒低聲交談,一會兒高聲歡笑,一杯杯烈酒入喉,俱都喝得酩酊大醉。
君與臣,父與子,誰說天家無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