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房玄齡卻是憂心忡忡,坐在李二陛下對面,擔憂道:“所知之子某若父,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麽脾性,隻有當爹的最清楚。房俊雖然有幾分才華,亦有幾分能力,但是其性情暴躁,不知畏懼,行事難免操切。微臣恐其貪功冒進,緻使江南局勢糜爛,壞了陛下的東征大計。”
李二陛下倏然沉默下來。
他垂下眼皮,左右撫摸着面前玉碗的邊緣,碗裏的冰鎮酸梅湯微微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良久,李二陛下才擡起頭,看着房玄齡說道:“玄齡是要朕同意将張亮派往華亭鎮,擔任房俊的副手?”
語氣隐隐不滿。
張亮其人,才華是有的,無論帶兵作戰亦或主政一方,都顯露出不俗的能力。但是此人的性情暴戾陰狠,若是派往華亭鎮與房俊搭夥,這兩個性子皆是急躁的人如何相處?最重要的是房俊與張亮素有仇隙,依着張亮的性子,其子的斷臂之仇絕對不會輕易放下,哪怕房玄齡對他有知遇之恩!
這兩個家夥湊到一起,絕對會冒出火星來……
之前水師大捷并且繳獲大量财貨的消息傳到長安,關隴士族統統坐不住了。他們之前同意将家中的家将部曲免除奴籍送到房俊的“沖鋒隊”中,就是看中了江南的龐大利益。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也未曾想到原來江南的前景會這麽好!
海貿的利潤誰都知道,尤其是占據朝堂主要權力的關隴集團更是眼熱不已,隻是他們的根基都在關隴一帶,距離大海太遠,鞭長莫及。還有一點,海貿曆來被江南士族視爲禁脔,祖祖輩輩牢牢把持,朝廷想要将市舶司建在華亭鎮,無異于在江南士族的後路斷絕,這些世代盤踞江南的士族,豈能善罷甘休?是以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派出部曲家将隻是想要在剿匪的時候分一本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或許會有染指海貿的機會……
果不其然,房俊剛到江南,便被擺了一道,差點命喪牛渚矶。
可是還未等這些關隴士族幸災樂禍,那房俊居然反敗爲勝,而且在一連串的操作之下如此快速的在江南站穩了腳跟……
如此一來,市舶司的建立是闆上釘釘的事情,那麽随之而來的便是海貿将掌握在房俊手裏,金山銀山取之不竭!
利益太龐大,關隴士族們在紅着眼睛的同時,又覺得房俊有點不可靠了……
畢竟房俊是皇帝的人,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水師的名頭前面又是冠以“皇家”字樣,萬一到時候房俊跟陛下聯合起來,将原本大家夥都應該分潤的利潤全都攬到懷裏不撒手,那關隴士族們豈不是隻能幹瞪眼?
于是大家一商議,不能讓房俊在江南一手遮天,必須派過去一個人從房俊手裏搶下來一些好處。隻不過人選并不好找,既要有一定的威望資曆能夠說得出硬氣話不被房俊死死的壓制住,又得與房俊有點龌蹉過節,不至于同流合污。
想來想去,張亮就被提了起來……
按資曆,這是當年跟着李績一起投靠陛下的元老,這些年南征北戰爲帝國立下赫赫戰功,壓制房俊絕對輕松。論仇隙,張亮之子被房俊斬斷手臂成爲廢人,絕對算得上是不可化解的死仇,二人絕對不會走到一處背叛了關隴士族。
緊接着,由長孫無忌、獨孤武都、宇文士及三人牽頭,關隴士族集體上奏,請求敕封張亮爲滄海道行軍副總管。理由是以之節制房俊,查缺補漏,彌補房俊經驗之不足……
李二陛下豈會看不出這些人的把戲?當即便以“張亮爵高,房俊年幼,以次淩主,事端叢生”爲由予以拒絕。
江南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若是從江南士族的手中奪回權利、利益,卻反手被這些關隴士族給侵吞了,自己豈不白白忙活一場?就算這些人是支持李氏皇族的功臣和根基,也不能淩駕于帝國的利益之上!
可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壓制住了關隴士族的野心,房玄齡卻贊同張亮前往江南……
這老頭怎麽想的?
李二陛下疑惑不解的看着房玄齡,他需要一個解釋,絕對不僅僅是他剛剛所說的那個理由。
房玄齡苦笑一下,誠摯的說道:“陛下愛護犬子,微臣感激涕零。隻是犬子驕縱暴躁,驟然竊據高位,手掌數萬虎贲,難免得意忘形,萬一鑄下大錯耽擱了陛下東征大計,萬死不足贖其罪。更何況,一旦陛下大舉東征,皇家水師便是水路的絕對主力,房俊身爲主帥,若是兢兢業業固然最好,萬一出了差錯,就連老臣都無顔苟活于世,再見陛下了……”
話說到這裏,李二陛下才恍然大悟!
說來說去,原來房玄齡是擔心房俊屆時作爲水軍主帥,成爲衆矢之。東征的功勳堪比立國,幾個國公、侯爵那是一定會敕封下去的,誰瞅着不眼熱?
這可是世襲罔替的爵位!
到那個時候,房俊必然木秀于林,不知道有多少眼紅心熱的人背地裏做手腳,阻礙房俊的功勳。而房俊性格粗暴,若是有這種事發生,定然不會謙讓退縮,一番明争暗鬥是少不了的。
彼此相鬥也就罷了,若是因此影響了東征的勝敗,那可就大發了!以往不論多少功勳業績,如果在東征之時非但無功反而撤了後腿,心心念念着無雙偉業的李二陛下絕對會動刀子殺人!
如此想來,房玄齡可謂老謀深算……
将張亮派往江南,既平息了關隴士族的不滿,又使得房俊不至于一枝獨秀成爲衆矢之的,的确是愛子心切的好算盤。
李二陛下将玉碗端起,飲了一口已經不算太涼的酸梅湯,緩緩噓出一口氣,指着房玄齡歎道:“世人皆以爲玄齡仁厚,從不與人相争,是爲君子也。可是他們卻不知,若是論起勾心鬥角陰謀詭計的官場之争,即便是被稱爲‘陰人’的長孫無忌,也要甘拜下風!隻是你到底是性格寬厚,一心撲在政務之上,不屑于這種勾心鬥角罷了。朕能夠得到玄齡輔佐,實在是邀天之幸!”
這評價從皇帝嘴裏說出來,那簡直比一個國公的爵位都值錢!沒見到不遠處角落裏的起居郎已經将這句話記錄在《起居注》上了麽?日後史書上編撰李二陛下的本紀,就定然會将這句話寫在其中!
這是什麽樣的名聲?
房玄齡趕緊離座施禮,說道:“微臣惶恐,豈敢當得陛下如此評價?論決斷魄力,微臣不如克明;論心智謀劃,微臣不如輔機;論剛直清正,微臣不如魏徵……微臣不過是感念陛下知遇之恩,因此兢兢業業、将勤補拙而已,萬萬不敢當陛下這般評語。”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說道:“玄齡啊,你我君臣一場,某在陵寝之旁已經給你留了位置,即便日後吾等盡皆歸天,亦要将這君臣情誼延續下去,常相爲伴!是以,就不要這般假惺惺的否認了。”
說到這裏,他語氣揶揄道:“以往終日一副老好人的模樣,現在爲了自己的兒子,不還是露出了狐狸尾巴?論起心思細膩陰謀詭計,還有誰敢自稱在你之上呢?”
房玄齡老臉微紅,讷讷不能言。
心中又是羞赧,又是感動……
陪葬昭陵啊!
貞觀十年,文德皇後長孫氏病危,臨終之時遺言薄葬。李二陛下遵照長孫皇後的遺言,在皇後崩後,把她臨時安厝在九嵕山新鑿之石窟,陵名昭陵。并決定把昭陵也作爲自己的歸宿之地,等他駕崩後與皇後合葬,随即開始了大規模的營建工程。
這是何等的榮耀?
把個房玄齡感動的不要不要的,差點涕淚橫流!
隻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到了後來能夠得到陪葬昭陵待遇已經不值錢了,得到這個待遇文武大臣、皇子公主、皇親國戚多達數百位,甚是還有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