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大朝會。
天尚未亮,承天門外陸陸續續已有大臣趕到。
因文武、親疏、統屬等等因素的不同,大臣們三五一群,分成一個個小圈子,在緊閉的宮門外閑聊,等候着朝會的開啓。
長孫無忌矮胖的身材,穿着一份紫色朝服,背着手站在最接近宮門的地方,正同眼前的蕭瑀寒暄着。
蕭瑀比長孫無忌略高一些,也瘦的多,顔值秒殺後者,看上去相貌堂堂氣質絕佳,沒有半分六旬老者的衰老之态,笑容也溫潤如玉。
“據說,玄齡受了風寒,今日不會前來了。”長孫無忌細長的眼睛瞄了一眼四周,見到身邊都是自己人,低聲說了一句。
蕭瑀眉毛一挑:“那可是令人擔憂了,像是吾等這般歲數,平素看似精神頭還不錯,可往往一場不起眼的病痛襲來,便要丢掉半條命。”
長孫無忌眯了眯眼睛,這個表情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小,但眼眸中的光芒乍現。他有點沒聽明白,蕭瑀這是真的擔心房玄齡還是在幸災樂禍?都說自己是老狐狸,可是眼前這個看似濃眉大眼的蕭瑀,亦是心有城府狡猾多端。
摸不清蕭瑀的套路,今日朝會的主角又不是他長孫無忌,便沉默下來,再不多說。
蕭瑀臉上帶着溫厚的笑容,心中卻有些費解。
這陰人說起房玄齡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是得知房玄齡爲了支持自己的兒子,因此有了什麽舉措來應對?可是這跟長孫無忌沒什麽關系啊,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爲何要如此關心?
難不成……這場風潮的背後,亦有長孫無忌的手腳?
蕭瑀心裏便咯噔一下。
他聯想到他雖然是此次彈劾風潮的發起者,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有超出他掌控的态勢,這背後必然還有另一股勢力從中興風作浪,将自己推到最前沿,這股勢力卻躲在後面不知謀算着什麽。
蕭瑀心緒不甯的瞅了長孫無忌的圓臉一眼,難道是他在背後動的手腳?
略一沉吟,蕭瑀在心中權衡利弊,迅速做出決斷。
“瑞雪兆豐年,不僅關中下雪,便是江南過年之後也罕見下了兩場大雪,看來今年又是一個好年頭。農戶們的農具需求量必然大漲,依靠江南的幾座小鐵廠,便是供不上這急劇增加的需求。長孫家的鐵廠才是大唐質量最優、産量最大,不知輔機可有興趣與江南幾家鐵廠聯合,供給生鐵?”
蕭瑀直接抛出了利益。
江南的鐵廠幾乎全都掌握在幾大士族的手裏,非但壟斷着江南的生鐵需求,甚至少量銷售往高句麗和倭國。江南士族極度排外,這種利益巨大的産業,即便是長孫無忌也插手不進去。
現在,等于是将這一塊巨大的利益分出一口給長孫無忌吃。
長孫無忌眼皮跳了一下,雖然對這個條件很心動,卻還是覺得這蕭瑀話裏有話。質量最優?産量最大?那是在以前!自從房家鐵廠經過房俊那厮的煉鐵改良之後,長孫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質量完全比不了,至于産量,還是因爲他手裏捏着關中幾大鐵礦的礦石才保持這些微的優勢,否則,早已被房家鐵廠全方位碾壓。
盡管心中不舒服,可這口果子遞到嘴邊,不能不吃。
長孫無忌一張圓臉笑成了菊花,欣然道:“那可要多謝宋國公照顧,某卻之不恭了!做生意要厚道,往後宋國公若是有何難處,盡管開口,某必然鼎力支持,絕無二話。”
有所得,就要有所失,想要得要就得付出。
人家蕭瑀張嘴就給了這麽大一個甜頭,待會朝會的時候他長孫無忌若是不表示表示,豈不是不上道?
蕭瑀呵呵一笑:“輔機果然是胸懷豁達之人。”
心裏卻在滴血。
娘咧!一下子就是每年幾十萬貫丢出去喂狗,心疼得不行,可是他隐隐猜測到長孫無忌必然在此次彈劾風潮之中動了手腳,若是舍不得這筆錢财,甭說得到長孫無忌的支持,不被這個陰人坑死就算不錯了!
蕭瑀臉上一副合作愉快的笑容,心裏卻是極度郁悶,這陰人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的目的的呢?
兩人正因爲臨時的結盟而相互交換的利益輕聲談笑,宮門前本是有些喧嚣的場面卻陡然爲之一靜。兩人訝然擡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一身绯色官袍的房俊已然來到宮門前。
作爲大唐貞觀十四年開年以來最名聲響亮的一個人,房俊面帶微笑,沒有一絲一毫被置于風口浪尖人人喊打的惶恐和窘迫,步履輕盈,氣度溫和,滿面春風。
他信步而走,經過幾名七品官員時,他停下腳步,微黑的面龐上帶着微笑,笑呵呵的跟其中一人打着招呼:“閣下便是監察禦史王文龍?”
那官員微微一愣,點頭道:“正是,不知房兄有何見教?”
房俊上上下下打量着王文龍,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見教不敢當,聽說你上述彈劾房某?嗯,很好,等下了朝有閑暇,咱們好生親近親近。”
笑容很燦爛,言語很親切,可那位叫做王文龍的官員,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氣,眯了眯眼睛,似乎覺得眼前這人的一口白牙随時都會撲上來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咽喉……
簡直有一種被毒蛇猛獸盯上的毛骨悚然!
王文龍下意識的咽了口口水,心虛道:“這個……就不必了吧,咱倆也太熟……”
誰不知道眼前這小子是個暴脾氣?自己上書彈劾他,那就是種了仇,現在被他被盯上了,豈能善擺甘休?萬一這家夥棒槌性子發作起來不管不顧想要尋自己出氣……
王文龍激靈靈打個冷顫,心裏叫苦不疊。
大哥,不是某要跟你過不去,實在是某的大佬便是如此吩咐,咱能咋辦呢?
房俊依舊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王文龍的肩膀,吓得這家夥一哆嗦,才貌似感慨的說道:“這話說的就不對了,難爲閣下這麽關注房某,如此費盡心力的收集房某的錯誤,并且大公無私的給予指正,避免房某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實在是情深意厚恩如再造,令房某感動得無以複加。你這個朋友,房某交定了,這恩德,一輩子也償還不清啊……王兄不必謙虛,房某這輩子就認定你了!”
王文龍臉色慘白,嘴唇哆嗦兩下,差點哭出來。
這輩子認定咱了?
完蛋……
他不是傻子,知道就算是這次彈劾能大獲全勝,但是也避免不了房俊即将成爲驸馬的事實,身後還站着房玄齡這尊大神,日後的房俊仍然是他仰望的存在,這若是被這家夥惦記上,自己這日子還怎麽過?
王文龍身邊的一位官員看不過眼了,仗義執言對房俊喝道:“閣下身爲宰輔公子,卻口口聲聲威脅當朝官員,難道就不怕有損房相的清譽,令天下恥笑?”
此言一出,周圍愈發安靜,所有的官員都看傻子一樣看着這個“正氣浩然”的官員。上書彈劾,那是鬥争的手段,爲了自身的利益誰都沒話說,被房俊盯上了那是你倒黴。可是這般跟房俊說話,還牽扯到房玄齡,你特麽真以爲你眼前這位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
幾乎所有人都爲這位官員默哀……
房俊臉上的笑容消散,向這名官員走過去。一直到了這人身前,仍舊未停腳步,直到将他逼得連退三四步,這才冷冷瞪着他:“你再說一遍。”
一股濃烈的兇險氣息将這名官員緊緊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