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得并不愉快……
房俊可以無視李泰的存在,岑文本處事圓滑八面玲珑,對于這位魏王殿下隻是保持着足夠的尊敬,卻并無多少敬畏,席間談笑風生,很是自如。
但馬周對于李泰,卻有些看法。
馬周是個脾氣耿直的家夥,在他看來,房俊雖然纨绔,但爲人豪爽直率,相處起來頗爲融洽。魏王李泰卻顯然浮誇得多,此人雖有才華,卻從不肯腳踏實地,兼且目中無人,席間有些微醺之際,自命不凡的對房玄齡、杜如晦等人的施政方略大加指摘,頗有一些指點江山之意。
馬周有些受不了。
無論房玄齡亦或是杜如晦,都是大唐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最大的功勳,況且這兩人平素清廉守正,一心爲國不謀私利,是馬周相當敬仰的人物。
李泰如此批評奚落,耿直的馬周直接甩袖子走人……
他這一走,酒宴自然是不歡而散。
将岑文本與馬周送至莊外,房俊回轉,陰沉着一張黑臉,氣勢蕭殺。
“如果殿下不是在某家中做客,某必須顧及一些待客之道的話,此時的殿下,必然橫着躺在院子外頭的雪堆裏!”撂下這麽一句狠話,房俊回了後院。
晉陽公主捧着一塊兔肉,啃得滿嘴油汪汪的,小丫頭冰雪聰明,自然知道自家哥哥惹得大家不快,便幸災樂禍道:“青雀哥哥,你要小心了!剛剛你一直在數落房伯伯,已經惹惱了姐夫,小心他揍你!”
李泰也有些後悔。
他真不是對房玄齡與杜如晦有何看法,相反對于這二位也相當尊敬,隻是這酒喝得有點多,腦子有些暈,就管不住嘴,稀裏糊塗的把人都得罪光了。
不過魏王殿下其實能認錯低頭之人?
嘴硬道:“說便說了,又能怎地?他房俊活膩歪了才敢打人!不過話說回來,小妹啊,你不要一口一個姐夫的,這還沒成親呢,你這小姨子是不是有些沒骨氣啊?哥哥我聽着别扭!瞧你這幅狗腿的樣子,分得清裏外不?若是那房二叫你給暖被窩,怕是你都不會反駁,沒出息……”
酒喝得有點多,嘴上沒把門的,還真是什麽話都說……
晉陽公主也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故意的,滿不在乎的說道:“那就暖被窩呗,就叫姐夫,怎麽了?若不是姐姐嫁給姐夫了,兕子就求父皇讓姐夫當兕子的驸馬……”
“噗……”
李泰一口酒将将喝到嗓子眼,聞言全都噴了出來。
*****
寒風呼嘯,東宮愈冷落孤寂。
這原本應當是滿朝文武競相登門極力投效的一座恢弘殿宇,此際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無人問津。
太子詹事于志甯于魏王李泰相繼遇刺,在加上魏王府的内侍被外人脅迫,反過來檢舉魏王李泰行爲不端品行不淑……這一樁樁一件件,雖然看似毫無頭緒,卻無一不暗暗指向東宮。
更加令人詭異的是,以往坊市間流傳的易儲流言,非但沒有借此機會愈演愈烈,反倒徹底的銷聲匿迹。
所以大家都相信,這必是有一股極其強大的勢力在壓制輿論,避免朝廷的政策被民意所左右。而除了皇帝之外,誰能有這麽強大的勢力?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默默的等待着,那一紙诏書從太極宮裏頒下來,行文天下。
廢黜太子……
如此一個局面,太子備受冷落,自然是情理之中。
這般一個緊要的關頭,誰敢貿貿然登門,招緻陛下的揣測懷疑?要知道,這還有兩莊刺殺的懸案,尚未尋到幕後主使,想必皇帝陛下不會介意随便找個替死鬼背上這兩口黑鍋。
甭提什麽證據,政治從來都不需要真相,隻需要利益。
隻要符合皇帝陛下的利益,全天下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爲兇手……
當然,也有人并不在乎什麽利益。
在他們看來,榮華富貴比之兄弟情義,便是如同那糞土一般。生命轉瞬即逝,富貴過眼煙雲,唯有情義,方能永存……
杜荷便是這麽一個人。
誠然,此君好吃懶做、不思進取、纨绔無賴、不學無術……可以說渾身上下一無是處,單單獨獨有一樣,絕不會爲了魏王的崛起而趨炎附勢,更不會爲了太子的式微而落井下石。
麗正殿内,太子李承乾端坐軟塌之上,看着面前的杜荷,不禁心内唏噓。
面臨絕境,儲位不保,卻唯有杜荷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這份情義,尤其珍貴。
太子妃蘇氏自内殿走出,素手拖着一個木盤,款款來到杜荷面前,置放與茶幾之上,溫婉笑道:“妹夫,請用茶。”
杜荷趕緊起身,施禮道:“多謝娘娘。”
蘇氏溫言道:“都是一家人,何須如此見外?你們兄弟聊着,本宮去後殿吩咐宮女們送些櫻桃過來。”
杜荷愕然道:“這時節,哪裏來的櫻桃?”
蘇氏道:“自是那房二送來的,整個大唐,也就他家裏的溫室能在這寒冬臘月的種出時鮮的瓜果,就好像沒有他家栽植不出來的東西。”
杜荷這才恍然。
放眼大唐,即便是皇家的溫室,無論規模大小、栽植作物的品種數量,都不能同房家的溫室想必。現如今大唐各大門閥世家勳貴皇族的家中,幾乎每日都要采購大量房家溫室出産的菜蔬瓜果,當然,物以稀爲貴,那房二若是不講這些貴族們狠狠的宰一刀,那也就不是房二了……
蘇氏端莊的沖杜荷點點頭,退去後殿。
其實,一直以來她對杜荷的印象都不算太好,隻是由于太子跟一母同胞的妹妹城陽公主很親近,是以才不得不給杜荷留幾分情面,沒有勸阻太子遠離杜荷。
蘇氏出身豪門,祖上皆是前隋的高官顯要,家世淵源,自然看不上浪蕩成性的杜荷。隻不過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臨到太子四面楚歌似乎被天下抛棄,卻唯有長安城中兩大纨绔房俊和杜荷不改初衷,不離不棄。
房俊雖然看似與太子不太親近,但始終如一,之前太子得勢之時,房俊便隻是若即若離,時常命家仆送來一些時鮮的瓜果菜蔬。而且蘇氏知曉,這個待遇可不僅僅是太子有,朝中許多同房家交好的大臣,都能收到房俊的饋贈。但是難得的地方在于,現在太子眼瞅着就要被廢黜,那房俊已然我行我素,該送的東西絲毫不因太子的失勢而減少……
也算是個有心人了。
蘇氏走後,杜荷才坐下來,輕輕的籲了口氣。
他這人雖然纨绔,卻也不是沒臉沒皮,自然覺察得到太子妃蘇氏對自己似乎不待見,而在這位大家閨秀出身嚴謹受禮的太子妃面前,杜荷也頗爲不自在。
反倒跟太子李承乾随意許多。
“你這又是何必呢?孤還沒那麽脆弱,尚未到需要你來安慰的時候,隻要一線機會尚存,孤便不會輕言放棄。倒是你,本就艱難,若是再因爲孤而受到委屈,叫孤這心裏,如何得安?”
李承乾歎息道。
杜家自杜如晦去世之後,境況并不太理想。
長子杜構承襲爵位,但爲人嚴謹,才具有限,杜荷更是胡作非爲,若非念着杜如晦的那一點香火情分以及皇帝的照拂,早就被人打上門去,哪裏還敢優哉遊哉的四處惹禍?
如今跟自己走得越近,就越容易遭到勢利小人的排擠。世人習慣了捧紅踩黑,不足爲奇。
杜荷也歎氣道:“微臣也不願意來啊,可誰叫你那妹子牽挂與你,非得讓我來,我能有什麽辦法?”
李承乾便笑了起來。
這小子便是如此,明明心憂自己的狀況,想要表達一下态度,卻非得說得這麽不着調。
這一點,與那房俊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二人也算得上是一丘之貉了……
杜荷瞅了瞅四周,見左右無人,便微微俯身向前,瞅着李承乾,壓低聲音問道:“殿下,難道就如此坐以待斃麽?”
李承乾心裏猛地一跳,不可思議的看着杜荷。
這話,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