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長街寂寂,冷月如鈎。
長安城裏已經宵禁,日間繁盛的城市此時顯得特别陰森和凄涼。各個坊市的坊門外都挂着紅色的或白色的紙燈籠,燈光昏暗,北風蕭蕭,那燈籠便在房檐下搖搖擺擺。
除去一對對禁夜巡邏的金吾衛,便隻有偶爾經過的更夫提着小燈籠,敲着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裏逐漸遠去。
太極殿前的白玉石欄下,幾盞燈籠散發着淡淡的光暈,一群錦衣華服的少年跪成一排。
平素嚣張不羁的纨绔們,此時俱都在刺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往日張揚的神情一絲也不見,蔫頭耷腦的流着鼻涕打着噴嚏,一張張小臉兒比敷了粉還白……
這還不算完,身後便是一隊黑盔白纓體格健壯的禁衛,手裏都拎着皮鞭,若是哪個手腳因爲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導緻血脈不通而麻痹,忍耐不住稍稍動一下,便是一鞭子狠狠抽在背脊上,打得這幫跋扈成性的纨绔直抽涼氣,卻是不敢放一句狠話,隻能愁眉苦臉的忍着。
魏王李泰的待遇好一些,身上穿着宮中内侍給他送來一領黑色的熊皮大氅,将肥胖的身軀裹得嚴嚴實實,手裏握着一個黃銅的小手爐,溫暖的手爐驅散了刺骨的寒冷。
他也沒有跪着,而是站在那裏,不時活動一下手腳,也不會有禁衛拎着鞭子抽他。
即便如此,魏王李泰也覺得自己的臉在瑟瑟寒風裏一陣陣的發熱。
丢人呐……
想他魏王李泰,一貫以聰慧賢達的形象示人,滿朝皆贊他“雍容大度,有人主之相,行止之間,有龍虎之姿”,可是如今,卻跟着這幫熊孩子一起被罰站,來來往往的大臣們都投來戲谑的目光,不少人甚至強忍着笑意,可以想見,隻需一晚時間,此間事必會傳遍長安,被無聊之士引爲茶餘飯後的談資。
李泰心裏極度郁悶,不僅對混不吝的房俊惱火不已,也對李二陛下略有怨言。
多大點事兒,罵幾句就完了呗,實在不行關起門來打兩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犯得着這麽大張旗鼓興師動衆?這不是明擺着剝人面皮嘛……
心裏不滿,面上自然愈發陰郁。
柴令武在一旁看得真切,咬着牙恨聲說道:“吾等如此丢人現眼,都怪房二這個棒槌,殿下放心,某絕對饒不了他!”
李泰無語的瞅了他一眼,嘴上沒說話,眼神裏卻明顯是在說:你饒不了誰?一個照面就被人給撂倒了,也就是嘴炮厲害……
那眼神裏滿滿的鄙視,頓将柴令武臊得滿臉通紅,心裏算是把房俊徹底記恨上了。
幾位大臣這時從承天門外匆匆走入,路過這群纨绔身旁的時候,卻是看都不看一眼,徑自進入燈火通明的太極殿。
纨绔群裏頓時引發一陣騷亂。
李思文瑟縮着肩膀,苦着臉說道:“完蛋,我爹來了……”
房俊也是無語:“我爹也來了。”
柴令武忿忿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爹倒是沒來,因爲已經死了……來的是他大哥,承襲了谯國公爵位的柴哲威。他這位大哥卻是個嚴謹古闆的性子,平素最是看不上柴令武不務正業的輕佻性子,逮住點兒事兒就訓個沒完,訓就訓呗,時常訓着訓着就直接動手揍人了……
所以,柴令武對這位大哥是極爲怵頭。
其餘纨绔也是紛紛哀歎,一臉愁容,今日之事怕是無法善了,且不說陛下如何處置,回家之後一頓家法那是免不了的。
不管陣營如何,諸人在此時心理不約而同的表示對李二陛下的極度不爽——犯點事兒就找家長,忒惡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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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裏燈火通明,一尺高的牛油大蠟插滿了青銅燈樹,火苗灼灼。大殿四個角落俱有一個青銅爐鼎,裏面的香碳燃得正旺,淡淡的香味混着熱氣從獸紋鼎蓋的縫隙鑽出來,驅走絲絲寒意,溫暖如春。
與殿外的冰天雪地可謂天壤之别。
因不時正式的朝會,便在大殿兩側平素站班的地方放置了兩排案幾,幾上放置酒壺,配以幾樣精緻的糕點。
李二陛下端坐禦座之上,沒有穿朝服,而是一襲普通的青色錦袍,一雙虎目掃視着面前的大臣,面沉似水,不怒自威。
“今日之事,諸位認爲應當如何處置?”
皇帝陛下語調平靜,聲音裏卻蘊含着惱怒。
一幫子皇親貴戚、功勳之後,居然與佛門清淨之地大打出手,搞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簡直成何體統!雖說李二陛下對于佛門也不太感冒,但畢竟是公共場所,此事影響甚壞!
大殿裏一陣沉默,衆位大臣都有些尴尬。
他們都已在府中用過晚膳,洗漱停當,就待回房摟着妻妾或者侍女研讨一下人倫大道、體味一下深入淺出的歡愉,卻被陛下挨個兒召入宮中,方才得知清源寺之事。
自家孩子惹了禍被領導點名批評,這就有點丢人了……
大夥兒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沉默片刻,房玄齡隻好站起來奏道:“啓禀陛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自是要依律懲處。”
他是有宰相之實的尚書補射,文臣之首,隻能首先站出來表示态度。
他這一打頭陣,衆人便紛紛出言,表示自當依法處置,絕無怨言。
豈止是無怨言?
這幫子大臣此時恨不得親自上陣,把自家的混蛋抽個半死,害的自己在皇帝面前丢人,該打!
李二陛下卻隻是冷笑。
依律懲處?
聚衆鬧事、打架鬥毆、擾亂治安,若是依《唐律》來判,那就是一個當衆脊杖、發配充軍。
若真是如此懲處,說不得坊市之間便會流傳出“苛待功臣之後”的風評。
這種傻事李二陛下自是不會幹,他将皮球踢回去。
“知節,此時便由你會同lt縣一同處理,該脊杖的脊杖,該充軍的充軍。”
程咬金正眯縫着眼睛打盹,聞言一個激靈,趕緊把頭搖的像是撥浪鼓:“不行不行,臣前幾日腹脹幹燥,排便不暢,蜂蜜水那是一罐一罐的喝,結果過猶不及,這又通暢的過了頭,一日十幾次茅房……哎呦,說來就來,陛下,臣先退下去趟茅廁……”
李二陛下臉都黑了,這個老夯貨……可也拿他沒法,隻得厭惡的擺擺手,程咬金捂着肚子一溜煙的出了大殿。
衆人對于程咬金的無賴性子早已見怪不怪,不以爲意,心下卻是明白陛下這是真的惱火了,都有些惴惴。
眼見陛下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大夥也知道推卸責任這招不好使了,互視一眼,還是由李績站出來。
李績今年四十二歲,面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颏有點尖,顯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氣質清朗,更像一個飽讀詩書的書生,而不是一個娴于騎射、能夠身先士卒沖鋒陷陣的名将。但是他的一雙劍眉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帶着沉着而剛毅的神情。
他站起來,向着李二陛下躬身施禮,說道:“此事雖不當大事,但牽連甚廣,影響極壞,坊間必定非議四起。可若是嚴以懲處,唯恐有損魏王清譽……依臣之見,不若令各家将當事之人禁足數月,時過境遷,影響自會慢慢消散……”
李二陛下心中暗歎,這個李績果真是心思玲珑,已是猜到自己的用心。
他是打算嚴懲的,這幫子混蛋不給點顔色,以後說不得如何無法無天。
可若是嚴懲,就免不了傷了魏王李泰的威信。
對于這個兒子,李二陛下可謂寄予厚望,自是不肯如此輕易的傷其羽翼。
略一沉思,李二陛下便道:“即是如此,便将這些混賬發配各自城外莊田,一月之内,不得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