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眼直視前方,卻看不見房屋樓舍,看不見古城街道,看不見過往行人。他的目光,仿佛超越了空間,直視着數裏之外的劍川江水。
他早已不記得,看過這江水多少次,又有多少個ri夜,是聽着波濤聲度過。
但是,從沒有一次,眼前的波濤是如此鮮明。
下一瞬,他仿佛置身在那無盡的浪濤之中,遭遇無窮江水的沖刷。
他腳下的街道,仿佛變成江底的泥沙,綿軟泥濘、混不着力,讓他不得不沉腰坐馬,穩住下盤。手中的鐵掃帚,則如同船槳一般劃動,盡力抵消江水的沖壓。
這是修煉《驚濤刀法》的感覺。
對步塵來說,這感覺太熟悉了,在過去的歲月中,他體驗過無數次。甚至許多時候,他會直接跳進真正的江水中,去體悟其中奧妙。
跑船的江湖幫派,都會有幾門類似的武學傳承,冠以驚濤、踏浪、遊魚、翻江之類的頭銜。橫江幫鄒通的那套《濤瀾掌》,就是其中之一。
這些武功高明有限,卻是船運幫派最容易領悟的傳承。
無他,每ri行船,每ri遊泳,沒人比他們更熟悉波濤特xing了。
步塵也是一樣。
隻不過,他憑借自己的一股銳氣,以及直來直去的xing格,最終把《驚濤刀法》化繁爲簡,融彙成幾式剛猛無俦的殺法,專重于氣勢,臨敵時往往先聲奪人、一刀兩段。
于是,他有了“斷浪刀”這個綽号。
綽号意在說明,他步塵的全力一刀,連綿綿江水,也要分上一分。
九環山的鑄刀大師鄭猛,更在看了他的刀法之後,爲他量身打造了一口上品佩刀——分濤。
這口加長單刀,配合鄭猛的幾句指點,讓步塵覺得,自己的武學境界又邁進一大步,用不了多久,就會踏入換血境界。
所以,盡管鄭猛對他的指點,是爲了虎威堂與東沙幫的交易,但步塵仍舊衷心感激鄭大師!爲了鄭大師的賭約而掃地一年,他并沒有任何怨言。
但是現在,他忘掉了鄭猛所有的指點,也忘記了自己腰間的佩刀。
他完全沉浸在武道修煉的曼妙境界中。
“嘩——”
鐵掃帚帶着沉雄氣勁,從青石路面上掃過,激起一片沙土碎石。
步塵感受着掃帚尖端傳來的沙石阻力,感受着掃帚杆傳來的瑟瑟震動,jing神深處卻回響着燕漓的那兩句戲文:
駭浪奔濤增婉轉,風叱雲咤也纏綿。
他多年行船,不知見識過多少風雨,經曆過多少波濤。
那黑沉沉的江水,在狂風暴雨中,卷起接天的白se濤瀾。一個浪頭,能把大船打翻,能把小船拍成碎片!
曾經,他認爲,這就是驚濤駭浪的威力,他的刀法也是由此而來。
而現在,他手中的“船槳”撥弄着水浪,耳邊回響着遙遠時空中的波濤,卻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
想那驚濤駭浪、風雨飄搖的時刻,諸多幫衆、水手在風雨中叱咤、呐喊,用一切手段與風浪搏擊,而真正的高手呢?那些先天高人呢?
他們會鎮定的站在船頭,不慌不忙,極目遠眺,無論何等風浪,都阻不住他們的目光;無論何等狂瀾,都能信手舒卷,如履平川!
那驚濤駭浪,豈非一段樂章,悠揚婉轉?
那風雲雷雨,豈非一曲琵琶,纏綿悱恻?
“嘩嘩——”<風。
他自己對此一無所覺,隻是順着感覺,順着掃帚的神奇引領,不斷的揮掃下去。
仔細想來,“斷浪刀”的名号何等狂妄?綿綿波濤,千古不絕,豈是自己一介微末武夫,揮刀能斷?而自己竟然洋洋自得,不住把剛猛銳氣融入刀法之中,隻見風雨橫天之驚濤駭浪,不見風和ri麗之婉轉纏綿!
愚蠢啊!
心境轉變之中,步塵手頭的力量更大,鐵掃帚劃過地面,卻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僅有一層綿綿氣勁四散開來,掃蕩塵埃,宛如一道道波濤浪花。
不知不覺中,全神貫注的步塵,竟然流出兩道黑se的鼻血。
步塵掃街,本來就是一樁大消息,引來不少人圍觀。
東沙幫也來了不少人。他們當然不是來看步塵丢人,而是怕自家師兄被刁難、欺辱——那可是整個東沙幫都要跟着沒面子的。
他們眼看着步塵手持一把鐵掃帚,開始掃街,用的力氣一下比一下大,最後甚至沉腰坐馬,全力以赴的揮動起來。
這哪是掃地,分明就是練武嘛!
東沙幫衆無不佩服自家師兄:你看看我們步師兄,時刻不忘了提升修爲,這樣衆目睽睽之下,不但不以爲意,還辛勤練武,太了不起了!
他們的洋洋自得,還沒過去一刻鍾,就有眼尖的幫衆發現:“哎~~你們快看看,步師兄怎麽流鼻血了?還是黑se的?”
“我看看……哎呦,可不是嗎?怎麽搞的……”
“不會是中毒了……”
“真有些像……”
“好像步師兄自己都沒發現……”
“還羅嗦什麽,快去告訴師兄!”
就在幾個東沙幫衆七嘴八舌的議論,正打算跑過去拍打步塵的時候,一道魁梧的人影,猛地沖到幾人面前,揮舞着撲扇般的大手,把他們攔下。
正是風火鍛大當家段黑虎。
“都别動!”段黑虎壓低了嗓子喝道,“這小子正在換血,不能打擾!”
段黑虎本人就是換血高手,俠義之名更是有口皆碑,他的話相當有可信度。
何況衆目睽睽之下,步塵在風火鍛門前中毒,段黑虎第一個要負責!
東沙幫衆人聞言停下腳步,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的盯着步塵。
步塵好似完全不知道,有許多目光正注視着他。他揮動掃帚的幅度越來越大,力量越來越沉,最後完全忘記了掃地,竟把鐵掃帚當作一口大關刀,肆意的舞動起來。
他全身功力也提升到極限,澎湃的氣勁,透過鐵掃帚八面掃出,仿佛在這十丈市街上掀起一場氣勁濤瀾。
慢慢的,他的皮膚上滲出細密的血珠,在清晨的陽光下晶瑩、殷紅。
所有圍觀者都明白——這真的是換血。
步塵皮膚上的血珠越來越多,甚至把上衣的前胸後背都粘在身上;裸露的部分,則在晨風與氣勁濤瀾中,幹涸成黑se的硬殼。
整個過程持續了足足一刻鍾,直到步塵演練完整套《驚濤刀法》,最終收住鐵掃帚,伫立當場。
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還未及開言,就覺得腹内鼓蕩,猛然張口,“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黑血。
吐出淤血,步塵立刻覺得身上更加輕快了。他也顧不得其他,連忙上前兩步,對燕漓長揖到地:“燕大師點化之恩,步塵永志不忘!”
“客氣話可以省下。”燕漓淡然道,“步少俠還是回去洗個澡換套衣服。”
步塵低頭看看滿是血漬的外衣,和遍布血痂的雙手,苦笑一聲:“請燕大師恕步塵失禮!”
說完,他不再廢話,轉身就走。到他嘔出的那一攤淤血旁邊,毫不遲疑的脫下外衣,把地面擦了個幹淨。然後卷起破爛不堪的外衣,扛起鐵掃帚,就那麽**着上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圍觀衆人目瞪口呆。
要說一位前途無量的少俠,當街突破換血,那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這世界上總有各種各樣的天才,劍川城數百年間,不知出過多少!
可燕大師的指點是怎麽回事?
燕大師最多也就養氣修爲,他要怎麽指點淬皮巅峰的斷浪刀步塵?
難道,是那把鐵掃帚,暗含玄機?
嗯,對,一定是這樣。沒看最後的時候,步塵直接把掃帚當成大關刀了嗎?
等圍觀的各路人馬緩過神來,在想找燕漓,早就沒影了。
他們一窩蜂的沖向風火鍛,卻見段黑虎有如黑鐵塔的身形,矗立在風火鍛門口,把大門擋了個嚴嚴實實。
隻聽段黑虎揚起洪鍾般的嗓音道:“燕大師喜歡清靜,閑雜人等勿擾。還有,風火鍛今ri歇業!”
言罷,“砰——”的一聲,關上風火鍛大門。
擠在門口的衆人,隻聽見沒裏面的段黑虎,發出“哈哈哈哈”的縱聲長笑。
風火鍛後院。
段黑虎走進去的時候,裏面已經有六個年輕人。
除了燕漓、段炎和歸雲,還有三位稀客:韓希,商少晫,商少弘。
段黑虎是個豪爽xing子,也不把這幾位客人當外人,大笑着走進院落,直接沖燕漓挑起大拇哥。
“大師!當真是大師!當初一錘斷劍,某家倒黴催的,什麽都沒看到,着實郁悶了好幾天!今天,某家總算補上這一場,大開眼界啊!哈哈哈哈——”
段黑虎朗聲大笑,洪亮的嗓音開懷道,“韓銅是個什麽東西?說實話,赢他都沒什麽光彩。鄭猛倒算是個人物,步塵那把刀,某家看見了,确實勝過我段黑虎不止一籌!但是……他跟燕大師你比,哈哈哈哈——我要是他,看見那把鐵掃帚,一定羞愧的橫刀自刎!”
段黑虎佩服鄭猛的鑄藝,但不喜歡他的人品。堂堂一條大漢,跑來挑戰十六歲娃子也就算了,輸了之後還扭扭捏捏的,連個“輸”字都不肯吐,什麽東西!
段炎xing格跟他老爹類似,也讨厭鄭猛,大笑道:“說不定是紮脖上吊!”
“切腹自殺!”商少弘跟着起哄道,聲音甕聲甕氣,表現出一副跳脫xing子。他是商少晫的親弟弟,今年十七,比段炎小一歲,比燕漓大一歲。《一錘斷劍了恩仇》中,扮演段炎的那個花臉就是他。
“自蓋天靈!”商少晫莞爾一笑,也應和。
唯有歸雲眨眨眼睛四下看,似乎一時沒想起什麽新鮮死法。
燕漓擺擺手,笑道:“不至于不至于,沒那麽大仇!以鄭大師的面皮,最多也就吐上兩口血。”
“靠,便宜他了。”段炎忿忿道。
“不過……”燕漓嘿然道,“吐血的,肯定不止他一個。”
——……——
ps.半死不活的數據,讓貧道連加更的心情都木有啊……唉唉,這書真這麽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