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老祖王傳肅容而坐。他的兩個孫子,王國城、王三山分立左右,小心翼翼的答話。
王家向來注重規矩,老祖王傳尤甚。在他的子孫印象中,數十年都沒見過老祖衣冠不整、坐立失據、言辭不當的樣子。此等威嚴之下,他們隻能小心再小心。
不過,現在他們如何小心都沒用處,因爲韓家老祖韓鐵衣的戰書已經送上門了。
“你們,作何解釋。”
王傳的口氣比平ri更具威嚴。
王國城與王三山同時噤聲。
三天來,該解釋的東西,都向老祖解釋過了,現在開口隻是“廢話”。在老祖生氣的時候說廢話,那是找死呀!
王傳本身也沒想聽他們解釋,隻是嚴厲的開口訓斥道:“我王家在劍川城裏,一直是響當當的名号,從來就沒有江湖人說我們的是非。如今,竟然要老夫跟韓鐵衣對決于英雄擂,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這番話加上王傳自身的威嚴,如果換做幾個四代弟子在此,必然被吓得屁滾尿流,納頭便拜,一股腦的把所有過錯攬到自己頭上去。
但王國城和王三山不是四代弟子,他們身爲王家三代的jing英,掌權已有數十年光景,不說自身城府,單是對老祖的了解,就非外人能比。
他們非常清楚,老祖王傳就喜歡擺擺威嚴、亮亮架子,有事沒事把人訓斥一頓。如果你識相的承認錯誤,那就來點不痛不癢的小懲罰;如果你連兩句拜年話都不會說,那就難免割肉放血。
因此,王家人出了門,也都很有威嚴,有事沒事就把人訓一頓。例如王三山駕臨劍濤閣,就打算這樣訓斥燕漓。可惜結果很凄慘,老臉反被抽得啪啪響,面皮更在《辨機帖》出現的那一刻,被削得幹幹淨淨。
若換個時間,王國城和王三山必然老老實實的做出晚輩樣子,磕頭作揖高呼“孫兒錯了”,讓王傳過足老祖的瘾頭,但現在顯然沒這個遊戲時間了。
他們當了幾十年的孫子,當然很清楚,所謂的“從來沒有江湖人說我們的是非”,是因爲說王家是非的江湖人,都被王家yin死了;所謂的“成何體統”則更加幹脆,就是王傳老祖他老人家不是韓鐵衣的對手,若在擂台上被人揍個吐血内傷外加烏眼青,大損老祖威嚴,當然是“不成體統”。
等事情過去,老祖愛怎麽耍威風,就怎麽耍威風。眼下嘛,都要火燒眉毛了,還是先想辦法!
王國城想了想開口道:“韓鐵衣那老匹夫是頭倔驢,說和勸解全無用處,我們還是要從根子上解決問題。”
“根子上解決?根子上怎麽解決!”王三山接口道,“我親自去見燕漓,那小輩就出口不遜,真真氣煞我也!”
“那是你的說辭有問題。”王國城冷然道。
王三山心說:“我的說辭有問題?我的說辭,那還是不是盡得老祖真傳嗎?向來都是無往而不利的呀,怎知燕漓那小雜種毫不買賬。”
他不願在老祖面前自爆其短,更相信自己那黑心老哥王國城,也不敢把“老祖真傳失靈”的事情公開讨論,立即轉移話題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處?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還要想辦法解決才是。真讓老祖去和韓鐵衣老匹夫上擂台,那也太……不成體統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那也太不靠譜了。
王國城心領神會,拈着花白的胡子沉吟道:“既然和解無用,就不能怪我們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
一臉威嚴的老祖王傳,顯然愛聽這句話,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道:“嗯,計将安出?”
“症結點終究在風火鍛,我們幹脆滅了風火鍛。”王國城一臉yin狠的道,“風火鍛最大的倚仗,就是燕漓那小雜種,隻要小雜種死了,誰還會爲了風火鍛,開罪有天鋒觀做靠山的王家?”
“正是這般道理。”王三山率先點頭道,“殺了小雜種,風火鍛就翻不了天。到時候老夫先找他們鬥劍,把他們趕出劍川城,再派人半路截殺,斬草除根!哼哼……敢開罪本大當家……”
王三山美滋滋的想着後續處理,老王傳卻沒點頭。别看王傳平ri總是喜歡擺架子,他先天高人的修爲可是貨真價實的,再加上行走江湖數十年的豐富經驗,哪有這麽好唬弄?
王傳眼皮都沒高擡一下,依舊面無表情的說道:“都說了韓鐵衣是頭倔驢,不是苦主死了,他就能消停的。”
“呃……”王三山的後續處理頓時沒了下文。在王家,他的鑄劍水準還算不錯,yin謀手段就比王國城差遠了。
王國城yin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下了狠手,當然要讓韓家無話可說。他韓鐵衣不是要兇手嗎?我們給他兇手!”
“什麽意思?”王三山完全沒反應過來,愣頭愣腦的問道。
“反正五蛛纏魂掌已經露了底,常斷這人早晚是個把柄,不妨順便把他也處理幹淨。”王國城眯着眼睛冷笑道,“派常斷去刺殺燕漓,我王家高手尾随而至。等燕漓一命嗚呼,我們就名正言順的抓捕刺客,當場把常斷的人頭拿下,送給韓鐵衣做交代!”
好毒的計策。
王三山隻聽得兩眼放光,連聲叫道:“妙計,妙計!”
王傳威嚴的面孔上,終于溢出微不可查的笑意,卻沒表示同意,沉聲道:“風火鍛遭遇過刺客之後,必然加強防範,此時又是風口浪尖,隻怕時機難覓。”
“不妨事。”王國城胸有成竹的道,“燕漓小雜種正要去鑄禅寺。父親大人已經确認過,鑄禅寺方丈金燈佛不在,般若堂首座廣覺參禅都快參成木魚了,鑄禅寺以外的事情一概不管。我們讓常斷在回城路上埋伏,等燕漓出了鑄禅寺,就把他做了。”
王三山皺眉道:“爲何要等他出來?在他去的路上埋伏,不是更快?”
“笨!”王國城罵道,“廣覺和尚什麽都能放下,唯獨參禅放不下。燕漓沒到鑄禅寺你就做了他,定然會把那老和尚惹毛了。到時候天鋒觀也罩不住我們。”
“哼!便宜那小畜生多活幾天。”王三山咬牙道。
“嘿嘿……”王國城發出一聲得意的獰笑,“燕漓小雜種,讓你給我王家找麻煩。你做夢都想不到,《辨機帖》會變成閻王帖!”
高高在上的王傳也不再說話,捋着雪白的山羊胡,眯起眼睛,僅有一點閃爍的寒光從眼縫裏透出來。
…………
秋雨綿綿。
青灰se的雨雲掩住天幕,灑落無盡雨絲,一洗七月燥熱。
古老的劍川城沐浴在細雨之下,喧鬧漸消,唯聞滔滔江水回蕩。
一輛普通的馬車,就在悠悠細雨中駛出了劍川城南門,随着噜噜車輪聲響,不急不徐的向東南方行進。
這個方向,是前往鑄禅寺的方向。
車轅上,穿着鬥笠蓑衣駕車者,正是段炎。而燕漓正和歸雲悠閑的坐在車廂裏,享受劍川城特産的五香肉幹。
此時,距劍濤閣酒宴已有三ri,燕漓終于決定在秋雨中赴鑄禅寺之約。
對外的說法是燕漓大師要研習佛法數ri,以便與高僧讨論。自家人則很清楚他是如何度過這三天的:
吃飯、練武、睡覺,抽空帶歸雲逛集市。外來客人一概不見,鑄劍請托一概不理。佛法佛經确實看了不少,但是——以燕漓妖孽般的讀書速度,前後加起來也不超過一盞茶。
“喂,我說,燕少爺,你别太過分了。”段炎抱怨道。“少爺”兩個字是他給燕漓的外号。他堅持認爲燕漓的做派超過任何武林大少。
“噫,少當家,莫生氣。馬車走的這麽慢,也不用全神貫注,邊走邊吃肉幹毫無問題。來,這包分你。”
“喂,說得好像我饞了似的。”
“難道不是?”
“我是說:别人接到《辨機帖》,不是飛也似的趕往鑄禅寺,就是沐浴更衣齋戒七天,恭恭敬敬的前去參佛。你拖拖拉拉三天也就算了,還偏挑這麽個鬼天氣!”段炎低聲道。他自幼對三大劍門充滿敬意,很怕這番說辭被人聽到。
“細雨之中,不是更有一番禅意?”燕漓淡然笑道。
“禅意?不懂。”段炎搖頭道,“我隻知道秃頭秃頭,下雨不愁。下雨天拜訪出家人,燕少爺啊,你未免過分了。”
“哈哈,鑄禅寺家大業大,又不是荒村破廟,想來不會漏雨。”燕漓飒然笑道,“其實,少當家的心思我很清楚。”
“我有什麽心思?”
“鑄禅寺神神秘秘,難得有機會參觀,怎奈是個yin雨天,不爽利啊不爽利……”
“喂!”段炎被戳破想法,難免幾分惱羞成怒。
“但是,凡事要從兩方面考慮。”燕漓道,“雨天參佛,才能彰顯我們的誠心。其次,秋雨連綿,車馬難行,鑄禅寺總不好當天送客。我們大可在寺中住上三五ri,要參觀時間大是充裕。”
“嗯,不錯……哎~~等等,三五天?今天初六,明天就是七夕呀。住上三五天,不是要錯過乞巧節?”
乞巧節就是七夕,牛郎織女相會的ri子,更是相親的好ri子。對于段炎這樣的單身少俠來說,有莫大的吸引力。
“乞巧節啊,嘿嘿……”燕漓嘿嘿笑道,“你看,現下秋雨連綿,與你名中的‘炎’字相克,就算你去參加乞巧節,也注定走黴運。不如去跟我拜佛,還能去去晦氣。”
“胡說,哪來的晦氣。”段炎不服氣的咬牙道,“下雨就跟我相克,我早就被雨水淹死了,還能長這麽大個兒?”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看你若去參加乞巧節,難免血光之災。還不如與我同去參佛,趁着月黑風高,做他一票……”
“喂喂喂!你要幹什麽!”段炎聞言大吃一驚,把聲音壓到最低,咬牙說道,“那是鑄禅寺诶!你可不能胡來!”
“殺人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在方外清淨之地胡來。”
“你認真的?你要殺誰?”
“坦白講,我不認識他。”
“咳,咳咳……”段炎徹底暈了。
“但我認得他的武功。”
“什麽武功?”
“五蛛纏魂掌。”
“五蛛纏魂掌,那不就是……咝……”段炎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打算掉轉車頭,溜回風火鍛,“燕兄,你不是說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