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第二天清晨,寬廣的劍川古城尚籠罩在一片蒙蒙晨霧中,初秋的江風拂動,卷起幾聲雀啼蟬鳴。
随着ri頭漸高,各個鑄劍坊中升起渺渺青煙,清脆的打鐵聲叮當而來,伴随着熙攘的人流,交織成異世古都獨有的尚武繁華。
這番情景,燕漓不是第一次看,卻從未有過此等超脫的心境。
與鐵衣坊鬥劍,與韓淋打擂,與百草翁舌戰,原本那個飽受唾棄的十五歲少年,何曾想過這般jing彩的人生?
一ri之間,鐵衣坊身敗名裂,韓淋戰死擂台,百草翁無言以對,段黑虎服下銀線蛛解藥傷勢穩定,燕漓用三個時辰輕松讀完扁鵲閣所有醫書,順帶飽飽睡了一覺養足jing神……
“這個有仙佛妖魔的世界,勢必更加jing彩。”
“這滔滔劍川江畔,承載着劍之jing神、俠之傲骨的地方,正适合做我尋道起點。”
燕漓極目遠眺,把心神放飛在天之盡頭。恍然間,耳聽遠方長街上,遙遙傳來一陣蒼老歌聲:
“長铗萬裏開雲扉,天河滔滔下九重。”
數百年前,那從天而降的一劍,幾乎改變整個中原地貌,是何等的神威,何等的氣魄?莫說是後輩劍俠,便是燕漓這樣心如止水的尋道者,也忍不住心生向往。
“鍛劍百年成俠骨,豪言鬥酒輕王公。”
寶劍能無鋒,豪俠豈無骨,一代代劍俠承浩然千秋之正氣、吞吐山河之豪情,唯義是舉,成就劍川城百年俠骨,藐帝王,輕公侯,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讓人怎能不熱血沸騰?
“盡斬天下不平事,唯歎九州無大同。”
仗劍天下,證吾俠道。曾幾何時,前世的燕漓也是這般年輕熱血,豪情萬丈,試圖力挽狂瀾,憑一己之力改變整個世界!但是,那終究是夢幻泡影。末世衆生,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天下大同永遠隻能是幻想中的烏托邦。
人道終非天道。
道在衆生,衆生卻非道。
果然,那蒼老的聲音随之一轉,滿腔豪情化作歲月滄桑,悠悠唱出最後兩句:
“驚雷夢醒英雄夢,卸下血衣入道宮。”
這兩句如在耳邊,聲聲低吟不絕。
燕漓的目光倏然從天邊收回,轉頭順着歌聲的方向望去。
隻見一個須發皆銀、身穿雪白鶴氅、手持拂塵的老道士,領着身邊十二三歲的小道童,沿着長街緩緩走來。他的步伐乍看去似乎平淡無奇,而以燕漓的眼裏,卻能看出他足下片塵不起,飄飄然仿佛憑虛禦風,随時都能乘風而去一般。
此等修爲,分明武學臻至化境,深不可測。與這老道士相比,丁燦、薛長生等武林前輩,就如同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一般。
果然劍川城中,藏龍卧虎!
慨歎未畢,燕漓就看見十幾條穿着韓家服飾的大漢,簇擁着一駕馬車直奔扁鵲閣。
燕漓可不相信韓家或者鐵衣坊有什麽人恰在此時生病,十有仈jiu是沖着他和風火鍛來的,當真yin魂不散。
燕漓冷哼一聲,轉身下樓。
還沒到扁鵲閣門口,就聽見韓府家丁正在向段炎叫嚣:
“昨天鬥劍,乃是韓銅自作主張。他不過是鐵衣坊代掌櫃,如何能代表韓家鐵衣坊?鐵衣坊乃是我韓家老祖、堂堂先天高人、虎膽狂風韓鐵衣創立的老字号,怎能就此關門?如今我韓家把挑起争端的韓銅五花大綁送給你風火鍛,也算仁至義盡了。想來鬥劍終歸是鬥劍,又不是劍川英雄擂,不用分出生死。任憑你們抽打韓銅一頓,事情到此爲止!”
段炎聞言隻氣得滿面通紅,腰間握劍的手攥得煞白——韓家太欺負人,昨天氣勢洶洶打上門,要不是有燕漓幫忙,今ri已經家破人亡。而韓家竟然轉天就想丢個替罪羊,挨頓打了事,還明說不準要韓銅xing命!
盡管段炎跑過兩年江湖,本質上還是個熱血的淳樸少年,口舌功夫哪比得上韓府專門挑選的家丁?故他明知道這事情不對,卻不知該如何反駁。他有心不顧一切,拔劍砍人,又怕鬧出人命,連累重傷在床的父親,一時左右爲難。
燕漓剛好下樓,見狀喝道:“少當家還等什麽,拔劍砍了韓銅這厮!”
段炎對燕漓的信任,幾乎已經到了崇拜的地步,聞言再無任何猶豫,拔出腰間斷劍,一道赤紅劍氣斬向韓銅。
韓銅已被五花大綁,毫無閃躲能力;幾個韓府家丁也不過舒筋活絡的等級,哪能擋住突破了淬皮境界的段炎怒然一劍?
隻見當場劍氣落下,血光迸散,韓銅的人頭帶着一臉驚恐咕噜噜滾落塵埃。
接着,韓銅的熱血順着斷頸噴起數尺高,淋了所有韓府家丁一身。
爲首的韓府家丁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抖着手的抹掉臉上血漬,顫聲道:“你……你們風火鍛竟敢當街殺人!你們竟敢違背劍川城的江湖規矩!三大劍門不會放過你們的,必會滅你風火鍛滿門!”
燕漓已經走到段炎身邊,聞言上前一步,指着韓府家丁的鼻子喝道:“爾等休要血口噴人。剛才殺人,乃是少當家手中的斷劍自作主張。它不過是少當家手中的一口斷劍,如何能代表少當家,代表風火鍛?我風火鍛少當家,乃是十八歲就突破淬皮境界的少年天才,俠肝義膽,有口皆碑,ri後必然是武林中一顆閃亮新星。韓銅豬狗般的人物,蝼蟻般的xing命,如何能與我風火鍛少當家扯上關系?如今我風火鍛把這口會自行殺人的通靈寶劍五花大綁,交給你們韓家,任憑處置,死活不論,也算仁至義盡了。這樁事情就到此爲止!”
韓府家丁又驚又怒,又不肯墜了韓府顔面,粗着脖子亢聲道:“一口劍怎會殺人?你們風火鍛欺人太甚!”
段炎心中郁氣一掃而空,“都說了是通靈寶劍,會自行殺人有何稀奇?真是孤陋寡聞。來人來人,快快取跟麻繩來,把這口不聽話的寶劍五花大綁,交給韓家處置!——算了,這口通靈寶劍雖然調皮,卻不會反抗你們拳打腳踢甚至回爐重鑄的,我們就省下這根麻繩好了。”
說着,段炎随手把斷劍丢在韓府家丁腳邊。盡管這口劍曾經戰勝鐵衣坊的墨鋒斬,立下汗馬功勞,但它本質上就是一口jing鋼長劍,論價值絕不會超過十兩銀子,随時可以叫上燕漓,再砸它幾十把出來。
可惜,段炎揚眉吐氣的興奮,連一眨眼的功夫都沒能保持。
随着斷劍嗆啷啷落地,一股森然殺氣瞬間籠罩了扁鵲閣。
隻聽韓府馬車中傳出一把威嚴的中年男聲,冷然道:“風火鍛當真放肆大膽,竟敢在扁鵲閣門口公然殺人,更不知悔改,颠倒是非,枉顧人命,真真罪不可赦!老夫不屑與小輩動手,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在老夫車前磕頭認罪!”
這股殺氣凜烈如海chao,一浪接着一浪,打在風火鍛衆人身上,仿佛随時都會刀劍臨身,命喪黃泉,連段炎這樣的少年高手都難以抗衡。可見馬車中人的武學修爲,已經到了普通俠客必須仰望的地步,保守估計也在後天巅峰的鍛骨層次。
其他人難以抵禦殺氣,卻吓不住燕漓。
所謂殺氣,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種長期生死搏殺練就的jing神力量,比拼的乃是意志力。燕漓的jing神修養,連時空輪回都無法磨滅,區區殺氣隻能贻笑大方。
燕漓神情從容,目光坦蕩,緩緩上前一步,開口道:“我還道韓家今天隻派來一群看門狗聒噪,想不到竟有你這等高手跟随。如此正好,就請你韓家交出以五蛛纏魂掌暗殺段大當家的刺客!”
“嗯?”馬車中人下意識的嗯了一聲,心中大呼厲害。
别看他一張口便氣勢全開,口氣強硬,其實他自己心裏最清楚,現在的韓家正處在風口浪尖,容不得半點馬虎。因此,他才眼看着段炎斬殺韓銅,直到段炎把斷劍扔出來才開口。
照理來說,在他這等鍛骨高手的威壓下,風火鍛衆人即使沒有意志崩潰,也很難與他唇槍舌劍,縱然有幾句辯駁,在韓銅的屍體面前終究理虧。如此,韓家就能徹底解決這莊麻煩。
至于韓銅——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死活根本沒人在乎。
可是眼前的燕漓,不但毫不畏懼他的殺氣威壓,更開口就轉移話題,扯出段黑虎受傷來。
此事的時間點,就在教訓了韓五夫人之後、鐵衣坊鬥劍挑戰之前,這其中的關聯,就算韓家上下有幾百張嘴都撇不清。
燕漓還特别強調了“五蛛纏魂掌”——邪門武功,在江湖上是人人喊打的,除了魔教妖邪,哪方勢力都不會承認自己跟它有關。
所以,馬車中人隻是略一愣神,立即怒聲大喝:“小輩休要信口雌黃!我韓家上下光明磊落,豈會用如此下做手段?爾等又添一罪狀,若非老夫不願在城中大開殺戒,定然斃了爾等!”
燕漓不屑道:“江湖公道自在人心,巧言令se毫無用處。說你韓家上下光明磊落,也要有人肯信!”說着,他還伸手指指韓銅屍體,意思是用這種小人主事,還敢自稱光明磊落?
馬車中人知道越辯越虧,當下惱羞成怒,縱身跳出馬車,半空中就是一記重掌,猛擊燕漓。
鍛骨高手含怒出手,隻聽“轟”的一聲,仿佛半空中打了個悶雷。一道慘白的光芒從此人掌中飛she而出,迎風長做五尺大小的手掌狀,挾着虎嘯般的破風聲,隆隆降臨。
燕漓眼看着頭上巨掌,眉頭都沒皺一下。
因爲他知道,有人會擋下此掌。
果然,耳聞一聲蒼老沉喝:“小輩放肆!”
随即,半空中忽傳鶴唳,但見一隻朦胧的白鶴身影,赫然出現在韓家高手面前。
白鶴淩空展翅,五丈方圓内瞬間狂風四起,下方武學根基薄弱的韓府家丁直被吹得東倒西斜,連滾帶爬的退出圈外。
韓家高手那氣勢磅礴的掌力,也在狂風中消散無形。不僅如此,連這位鍛骨期的高人自己,也被這一陣狂風掃出三丈開外,狼狽不堪的踉跄落地。
半空中鶴影散去,隻見一位白發白須,身披雪白鶴氅,手持銀絲拂塵的老道士飄然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