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3日，江海市2·1重大殺人案第一次開庭審理。</p>
檢查機關依法對網文作者張某于家中殺害李某、于某一案提起公訴。</p>
法庭之上，張某對自己殺人的行爲供認不諱，但否認原告方提出的“蓄謀已久”。</p>
同時，被告律師也提供了證據，證明李某、于某兩人是自行購買車票來到張某家中，與其發生争執，張某屬于“防衛過當”。</p>
至于兩位被害者的死因，張某則聲稱當時頭腦一片混亂，“記不清了”。</p>
除此之外，被告律師劉哲還向法庭提供了一份精神鑒定書，證明他的委托人張某曾經患有“多重人格症”。</p>
他主張：“當主人格并實施犯罪行爲時，副人格對此不具備控制力，當沒有犯罪意圖的劣勢人格回歸主導地位時，由于其對另一人格實施的犯罪行爲不具備辨認和控制能力，所以應當認定其不具備責任能力，不進行處罰。”</p>
而原告方則提出：“即便被告當真患有‘多重人格症’，也不能免于處罰，因爲犯罪人格不一定何時會出現，如果最終被告無罪，相當于連帶主人格一起逃脫了處罰，誰能保證他不會再次實施犯罪。”</p>
然後被告代理律師又出具了一份證明，證明他的委托人張某已經在國際着名精神疾病專家黃繼開的幫助下，成功将主人格融合。</p>
他向檢察官解釋道：“也就是說，作案的主人格于已經從這個世界上被徹底抹去，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無辜的副人格不應該作爲他犯罪行爲的替罪羊。”</p>
雙方對于副人格是否應該爲主人格的犯罪行爲承擔後果進行了長達數個小時的唇槍舌戰，日落之前，第一次開庭審理結束，審判長落錘，擇日宣判。</p>
由于情況特殊，這個案件無論在司法機關還是社會層面都受到了較大的關注，引起了吃瓜群衆的廣泛讨論。</p>
有的人認爲，不管是哪一個人格犯案，都是這個身體實施的犯罪行爲，理應受到相應的懲罰。</p>
但更多的人則認爲，一些其他類型的精神疾病患者犯罪都可以減輕或者免于處罰，那麽人格分裂症患者理應受到同樣的待遇。</p>
庭審結束之後，理應處于旋渦中心的嫌疑人張珏卻過上了前所未有的安逸生活。</p>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還可以有半個小時的放風時間。</p>
庭審結束一周後，他再次見到了自己的代理律師，劉哲。</p>
“最近感覺怎麽樣？”</p>
“還行，該吃吃該喝喝，就是有點無聊，宣判的結果什麽時候會出？”</p>
“沒那麽快，現在你的事情受到了關注，上面比較重視，會比一般的流程慢一些，嚴謹一些，不過也不會拖太久，兩個月内應該就會出結果。”</p>
“不錯，效率挺高。”</p>
“你好像并不擔心。”</p>
“擔心有用嗎？”</p>
劉哲眯起眼睛看着張珏，自從那天融合人格之後，這個人就和之前變得不同了，讓人捉摸不透。</p>
“現在網上的呼聲對你有利，雖然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審判的結果。”劉哲繼續說道：“接下來，可能還要對你進行幾次精神測試，我要和你确認一下，你确實将主人格的記憶融合了，不會再認爲自己是個什麽異常生物管理局的張顧問了吧？”</p>
張珏明白他的意思，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我就是個普通人，一個寫小說的。”</p>
“你知道就好。”</p>
确認張珏沒有問題，劉哲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p>
張珏也站了起來。</p>
“劉律師，這些天來，辛苦你了。”</p>
“不要緊，這是我的職責所在。”劉哲搖搖頭，“而且現在判決書還沒有下來，最終結果是什麽樣，誰也說不定。”</p>
張珏扯起嘴角，深邃的眸子裏閃爍着異樣的光芒：“不，我相信劉律師你的能力，我一定可以被無罪釋放。”</p>
……</p>
4月10日，一審結果下達。</p>
犯罪嫌疑人張某過失殺害于某、李某一案，事實清楚，證據充足，但因張某患有多重人格症，依法不追究其刑事責任。</p>
受害人家屬不服判決，當庭提出上訴。</p>
案件交由江海市最高人民法院進行審理。</p>
6月20日，江海市最高人民法院對2·1殺人案做出終審判決：一審喧嘩區法院，認定事實清楚、适用法律正确，維持原判。</p>
經過長達四個多月的調查取證和精神測試，張某被當庭釋放，這個把江海市鬧得沸沸揚揚的案件，也終于告一段落。</p>
因爲案情特殊，雖然判決結果已經下達，但仍然有許多不服判決的人在網上叫罵。</p>
張珏的住處也被人肉出來，每天都有人往裏面扔臭雞蛋。</p>
但是自從被釋放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出現在公衆的視野中，好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p>
7月25日。</p>
淩晨兩點。</p>
一個身穿淺藍色西裝，帶着無框眼鏡的年輕男子從出租車上走下來。</p>
他的面前，是江海市的最高建築——榮華大酒店。</p>
進了酒店大堂，他沒有去前台，而是徑直走進電梯，按下了頂層的按鈕。</p>
電梯緩緩上行，來到頂層。</p>
他走進樓梯間，一路來到露台之上。</p>
榮華大酒店是江海市最高點，站在頂層的露台上，可以一覽江海市全貌，若是白天，總會有些人慕名而來，看看别樣的風景，體會一下一覽衆山小的感覺。</p>
但此時是淩晨兩點。</p>
經過了一整天的喧嚣，整座城市逐漸安靜下來，陷入沉睡。</p>
年輕男人的皮鞋踩在地面上，發出咔、咔的響聲，一步步走到露台邊緣。</p>
微風吹過。</p>
借着露台邊緣微弱的光線，他看到另外一個男人正倚在欄杆上，擡頭望月。</p>
“全世界都找不到你的人，沒想到你在這裏。”西裝男對那個背影說道，“張先生，别來無恙。”</p>
張珏轉過身來，将雙手平伸，背靠欄杆，看着劉哲。</p>
“劉律師，你就别謙虛了，就算全世界都找不到我，你也一定可以找到。别否認，我剛給你發信息沒多久，你就來了，現在是淩晨，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欠了你的錢。”</p>
張珏臉上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p>
劉哲平靜道：“我隻是擔心你的安全。”</p>
張珏換了個姿勢，腳尖在地上磕了磕：“我的案子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對待一個案件已經完結了的委托人，還能這麽上心，劉律師，你還真是個大善人呢。”</p>
張珏的語氣略帶嘲諷，劉哲皺起眉頭。</p>
“張先生，你這麽晚找我來，到底想說什麽？沒什麽事的話，我要走了。”</p>
張珏無所謂地點點頭：“好啊，你走吧，你走了我就從這裏跳下去。”</p>
劉哲眯起眼睛，腳下卻不敢動了。</p>
“張先生，請你冷靜些，我們好不容易幫你脫罪，我不知道這些天你到底經曆了什麽，但你别沖動，一切都好說，有什麽問題我可以幫你。”</p>
劉哲好像一個談判專家，語氣平緩，想勸張珏離開露台邊緣，但他卻笑了起來。</p>
“劉律師，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像是一時沖動嗎？”</p>
“……”</p>
張珏神色輕松，臉上還挂着似有似無的笑容，任誰都不會相信他會因爲一時沖動而跳樓。</p>
但劉哲就是有一種他會跳下去的感覺，而且特别強烈。</p>
看他如臨大敵的樣子，張珏微微一笑。</p>
“你不是好奇我這一個月幹什麽去了嗎？我可以告訴你，我去了一趟政法大學，去了一趟盈科律師事務所，去了一趟醫院，我去了調查局，甚至又去了一次檢察院。”</p>
劉哲的眼睑垂了下來：“你在調查我。”</p>
“是的，我在調查你。”張珏大大方方地承認道，“很可惜，我什麽都沒能查出來，你敢出現在我面前，就說明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甚至期待着我去調查你，我說的對吧？”</p>
見劉哲不說話，張珏繼續道：“但就是這份完美的履曆，反而是最隻得懷疑的地方——你好像就是爲我定做的人一樣，專門在這個時間點，等在這裏，爲我翻案。”</p>
劉哲搖搖頭，臉上仍然挂着關心的神情：“張顧問，你的精神狀況不太好，我并不認爲這是什麽問題。”</p>
“不，相信我，劉律師，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我的思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晰過。”</p>
黑暗中，張珏向前一步，借着露台上微弱的光，看着劉哲那正義的臉。</p>
他輕聲說道：“我根本就沒有得什麽人格分裂症，對不對？”</p>
夜，非常寂靜。</p>
偶爾有輕風拂過，帶着張珏的劉海，微微抖動。</p>
一架飛機從夜空中飛過，發出嗡嗡嗡地轟鳴聲。</p>
劉哲歪了歪腦袋：“張先生，你……是不是又受到了什麽刺激？”</p>
“聽不懂不要緊，我來跟你說道說道。”</p>
張珏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把瓜子。</p>
“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而且不斷地做着實驗，想要逃離，隻不過都被你們破壞了，你們給我注射了記憶消除藥劑，讓我誤以爲那個自殘的是我的另外一個人格。你們不斷地強化和暗示這一點，幾乎讓我相信了這件事，但是沒辦法，我比你們想象的要厲害一些。”</p>
“你們越是做的天衣無縫，露出的破綻也就越多，後面我的失憶越來越頻繁，也是因爲你們不得不這麽做，你們要找一個合理的理由來催眠我，讓我自己确信，那個網文作者張珏，才是真的自己——這就是你們真正的目的。”</p>
劉哲呵了一聲，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p>
“我說過，你們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智商，我比你們想象得要聰明一些。”</p>
張珏掀開自己的衣服，露出自己那滿是傷疤的胸口和腹部：“自從第一次逃跑失敗，我就意識到，憑借現在的我無法和你們抗衡，我必須假裝配合，才能知道你們真正的目的，所以我給自己留下了一些訊息。雖然每次我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問題，你們都會給我注射記憶消除藥物，但是這個信息卻能夠幫我一次又一次地記起來。”</p>
“我猜你們研究過這些傷口的排列，但是沒能發現規律，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是鏡子。”</p>
劉哲始終不說話，張珏便索性自問自答。</p>
“我在身體上留下的這些傷口，需要經過某一點做鏡像翻轉，才能夠破譯出來，你們不知道我的習慣，短時間内當然不可能将其破解。後來你們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所以用藥水将我身上的疤痕腐蝕，但是不好意思，隻要我在清醒的狀态下見過它一次，那些圖形就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除非你們徹底将我來到這裏的記憶全部抹除，但你們不能那樣做，因爲那意味着你們之前做的努力全都白費了。”</p>
張珏一邊磕着瓜子，一邊欣賞着江海市的夜色。</p>
“所以你們隻能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我，期待我不要那麽聰明，就像玩一個存檔遊戲，一點一點誘導我鑽入你們的圈套，主動接受你們的催眠，讓我以爲，我就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普通人，徹底和我之前的經曆說再見——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篑。”</p>
張珏長篇大論說完，覺得有點渴，将手中的瓜子殼扔掉，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一瓶礦泉水，打開蓋子咕噜咕噜一口氣喝光。</p>
對面，自從他開始說話便一言不發的律師劉哲忽然鼓起了掌。</p>
“張顧問，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你的想象力，将這件事情編的這麽曲折離奇，除了你，估計也沒有人能做到，現在你又覺得你是那個異常管理局的張顧問，有人要害你？呵，可笑。”</p>
“我們萍水相逢，你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但現在案子已經結束，你也自由了，隻要你不再傷害别人，不論你把自己當做網文作者還是管理局顧問都沒有人幹涉，你半夜找到我，說這麽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有什麽用呢？”</p>
劉哲說完，張珏拿着礦泉水瓶的手頓了頓。</p>
他發現，這個劉哲也比他想象的厲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圖。</p>
雖然他之前慷慨激昂，将整件事情抽絲剝繭，但有一個最大的漏洞——他沒有證據。</p>
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是虛假的，你要怎麽證明？</p>
張珏之所以找到劉哲，故意說那些話來刺激對方，就是想讓他自己露出馬腳。</p>
但劉哲沒有上當，自始至終他都表現得天衣無縫。</p>
或者說，和一個正常人的反應一樣。</p>
如果劉哲沒有說謊，這裏就是真實的世界，他該如何？</p>
張珏意識到，這一次自己遇到的對手，是史無前例的。</p>
他隔着欄杆向樓下看了一眼，幾百多米的距離讓他感覺有些眩暈。</p>
如果他還是那個顧問張珏，從這上面跳下去，根本不算什麽。</p>
但在這個世界，他就是個普通人，可以依仗的，隻有他的智慧。</p>
看到張珏的小動作，劉哲的眉頭蹙了起來：“你要從這裏跳下去嗎？我勸你不要做，你好不容易重獲新生，正應該享受生活才對。”</p>
“不，你說的不對，如果我經曆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那麽在這裏繼續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p>
張珏搖了搖頭。</p>
“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自诩聰明過人，總想着憑借自己的腦袋，讓所有事情都變得有把握，掌控在自己手裏，但是哪有那麽好的事，又不是真的在寫小說，人總會遇到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p>
張珏望向劉哲：“劉律師，你會爲了一個不确定的想法，搭上自己的生命嗎？”</p>
劉哲搖搖頭。</p>
“要放在以前，我也不會，但我剛剛想通了，一個人，總要有一件可以用生命去守護的事。”</p>
張珏将手中的水瓶放在一旁，伸了個懶腰，然後爬到了欄杆上。</p>
劉哲看着他的動作，臉色平靜，并沒有上前阻攔。</p>
一個人如果一心求死，誰也攔不住。</p>
張珏張開雙臂，夜裏的微風吹過，他的衣擺不斷抖動，發出飒飒的響聲。</p>
在跳下去之前，張珏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劉哲。</p>
“劉律師，如果我猜錯了，麻煩幫我收個屍。”他頓了頓，然後笑了起來，“如果我沒猜錯，我一定會回來給你收屍的。”</p>
說完，他在劉哲平淡如水的目光中，縱身一躍。</p>
看見張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劉哲歎了口氣。</p>
……</p>
失重的感覺傳來，張珏閉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p>
一秒，兩秒，三秒，五秒，幾十秒鍾過去了。</p>
身體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p>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在一個昏暗的囚室裏，手還保持着向前張開的姿勢。</p>
前方的囚架上空空如也。</p>
片刻後，深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p>
“張珏，你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p>
他回頭，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正坐在懸空的王位之上，俯視衆生，傲睨一切。</p>
除了缢王，還有誰來。</p>
看到缢王的那一刻，張珏知道自己賭對了，那個世界果然是假的。</p>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p>
沒有興奮，沒有激動，有的隻是解脫。</p>
這裏的時間隻是一瞬，但是他在那個虛假的世界裏，卻度過了5個多月的時間。</p>
雖然不長，但也恍如隔世。</p>
恢複了人身的缢王身披灰色大氅，手中拿着一個高腳杯。</p>
“張顧問，我欠了你一個人情，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我幫你解決。”</p>
張珏定了定神，緩步走到王位前，仰視着缢王。</p>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做好了約定，雖然完成起來有些困難，但交易就是交易。”張珏對缢王抱了抱拳，“我的要求不變，請陛下幫助我，回到原來的世界。”</p>
“張顧問，恕我直言，你口中‘原來的世界’，指的是哪一個？”</p>
聽到缢王的提問，張珏微微一愣。</p>
他想要回到哪個世界？</p>
被困在這裏的時，他沒有考慮這個問題。</p>
因爲沒有意義。</p>
不過現在他有了選擇的權力。</p>
是回到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還是回到自己的故鄉？</p>
這，是一個問題。</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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