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不知道該怎樣歸納自己的心情。</p>
在一年之前，她的人生隻有研究、實驗、生存和死亡這幾個詞。</p>
偶爾看到新聞裏那些光鮮亮麗的明星，她總覺得自己和對方不在同一個世界。</p>
她知道原因。</p>
她生活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站點中度過的。</p>
整天面對的都是那些恐怖的項目，沒完沒了的實驗。</p>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雖然一直在運轉，但每天都是同一個模樣。</p>
她甚至可以想象自己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以後的生活。</p>
不過她不後悔，父親和叔叔也是這樣過來的。</p>
不可能人人都過得好，總要有人做些什麽，總要有人去犧牲。</p>
這樣的想法一直維持了很久，直到……他的到來。</p>
這個叫做張珏的人，給她平淡枯燥的生活平添了許多生機。</p>
第一次讓她覺得，活着，是有樂趣的。</p>
此時此刻，她靠在床頭，看着将被褥鋪在地闆上的那個背影，心中有些溫暖。</p>
楊雪買的這個房子是個一居室，畢竟她也隻有這麽多錢。</p>
每次在這裏過夜，張珏都是睡客廳的沙發。</p>
但是這一次，空調壞了。</p>
客廳裏的空調其實幾乎都沒開過。</p>
但有的時候，東西就是這樣，你用它，沒事，你不用，反而它自己莫名其妙就壞掉了。</p>
張珏對着那比他還高的空調哐哐拍了兩下，成功将它由不能制冷變成了不能開機。</p>
七月的江州已經有了很重的暑氣，尤其晚上，一點風也沒有，悶得很。</p>
沙發沒有涼席，如果在上面睡一宿，估計不太好受。</p>
楊雪不忍心讓張珏遭這種罪，最終還是決定讓他來她的卧室打地鋪。</p>
“哎呦，那怎麽好意思呢。”</p>
張珏說着，然後蹦了兩下去取他的被子。</p>
說是他的被子，其實也都是楊雪的。</p>
從大四開始，一直到考研、考博，她在這裏生活了好幾年。</p>
張珏在她的浴室洗完澡，躺下之後拉起那薄薄的空調被，用力嗅了嗅：“真香。”</p>
楊雪的臉紅了一下。</p>
但張珏應該看不出來，因爲她也剛剛洗完沒多久，臉被熱水蒸得紅撲撲的。</p>
就算在夏天，女孩子也是要洗熱水澡的。</p>
看着床下将頭蒙在被子裏的張珏，楊雪不由苦笑搖頭。</p>
隻覺得他不論什麽時候都有一種孩子氣，不正經。</p>
和男人睡在一個房間，是楊雪從來沒有過的體驗。</p>
即便前兩個月和他一起去CS市玩，也是訂了兩間房。</p>
再過幾個月，她就要過27歲生日。</p>
眼看奔三的年齡，不小了。</p>
其實她知道，這個年紀的女生，就算沒結婚，大概也是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天天耳鬓厮磨。</p>
但是她忙嘛，那些實驗都做不完，哪有時間考慮這種事情呢。</p>
之前一直用這種理由騙自己。</p>
不過張珏打破了這種平衡。</p>
一年多來，他們經曆的事情非常多，足夠寫成一本短篇小說。</p>
危險是有的，但隻要他在身邊，一切就都不是問題。</p>
但最後的那層窗戶紙，誰也沒有捅破。</p>
楊雪終究是個女生，總不能直接将張珏拉進自己的被窩裏。</p>
她也有着自己的驕傲。</p>
她其實能夠猜到張珏爲什麽也不提這件事情——因爲即将到來的末日。</p>
時間是最能趁人不注意就溜走的東西。</p>
當初說是三年後，但仔細算算，其實隻有兩年多一點點的時間了。</p>
世界各地怪事頻發，就連管理局那些已經被收容的項目都開始活躍起來，大有山雨欲來之勢。</p>
張珏一直在到處滅火，連喘口氣兒的時間都沒有。</p>
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喊累，但楊雪有點心疼他。</p>
好在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隻會尖叫的研究員了，可以默默爲他做一些事情，哪怕不多。</p>
關燈之後，屋裏漆黑一片，窗簾的遮光效果不錯。</p>
兩人一上一下那麽躺着，互相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p>
時間是晚上十點，如果是在站點裏，他們是不會這麽早休息的。</p>
但現在在家裏，沒有那些設備，兩人又沒有看電視的習慣，拒絕了張珏鬥地主脫衣服的提議後，隻能早早地躺下。</p>
楊雪偷偷将自己的内衣解下來放到一邊，然後聽那個人說道：“楊大博士，我睡覺死，你晚上可别對我做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啊。”</p>
楊雪輕呸一聲，這是惡人先告狀，她有些想将内衣穿回來了。</p>
見楊雪不說話，張珏擡手，在她的床沿上摸了起來。</p>
感覺到他的動作，楊雪趕緊向裏面縮了縮：“胡亂摸什麽！”</p>
張珏躺在枕頭上，嘿嘿一笑：“我怕你晚上踩到我。”</p>
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楊雪半天也沒想明白。</p>
“流氓。”</p>
“多謝誇獎。”</p>
“……”</p>
也不知是躺下的太早，還是屋子裏有個男人的關系，楊雪翻來覆去，發現自己怎麽也睡不着。</p>
“張珏？”</p>
她嘗試着輕輕叫了一下。</p>
“嗯？”張珏應了一聲，“睡不着？”</p>
“嗯。”</p>
“正好我也睡不着，要不我給你講個鬼故事吧。”</p>
砰！</p>
“你幹嘛拿枕頭砸我。”</p>
“你活該。”</p>
“我跟你說楊大博士，今天你不道歉，這枕頭我是不會還給你了——嗯~香！”</p>
楊雪想伸腿踢他一腳，但她穿的是睡裙，又沒穿内衣，想了想還是沒敢動。</p>
張珏這個人，見便宜就上，不給他這個機會。</p>
聽他說要講鬼故事，楊雪忽然想起，當初兩個人一起探索087（那個樓梯間）的時候，他好像也是這麽說的。</p>
那個時候他才剛剛當上顧問沒多久，時間過得可真快。</p>
楊雪的嘴角微微翹起：“我想加入反張珏志願者同盟。”</p>
“抱歉，我不同意。”</p>
“？”</p>
張珏嘿了一聲：“因爲我就是反張珏志願者同盟的老大。”</p>
“……”</p>
楊雪忽然開始同情起那些人了。</p>
在張珏的帶領下反張珏，能有什麽好結果。</p>
這種事情也隻有他這麽無聊的人才幹的出來。</p>
黑暗中，張珏翻了個身，面向楊雪的床：“算了，不講鬼故事了，我給你猜個謎語吧。”</p>
“嗯……”感受到他的動作，楊雪抿了抿嘴，也轉過來，和他面對面。</p>
“楊大博士，你猜猜，最恐怖的歌是哪一首？”</p>
“……”</p>
楊雪總覺得張珏的腦回路和别人不一樣。</p>
兩個人躺在這裏，說是猜謎語，猜字謎猜燈謎猜腦筋金轉彎，說點什麽不好，猜最恐怖的歌……</p>
楊雪歎了口氣，還是靜下心思考起來。</p>
她在上學的時候，無意在同學的推薦下聽過一首叫做《嫁衣》的歌，無論是曲調還是填詞都非常讓人驚悚，可以說是她的陰影之一。</p>
聽過那首歌之後，她吓得好幾天都沒睡好覺。</p>
後來就聽說那首歌被封了，也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找到。</p>
不過既然是謎語，應該不是按照正常的邏輯去找“最恐怖”的。</p>
尤其是張珏出的謎語，她實在摸不準。</p>
思考了幾分鍾後，她說道：“我想不出來。”</p>
“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哦，是一首兒歌。”黑暗中，她都能感受到張珏那股得意的勁兒，好像将她難住，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像個孩子一樣。</p>
最恐怖的歌，竟然是一首兒歌嗎？</p>
楊雪想了又想，還是沒能想出答案。</p>
“到底是什麽？”</p>
“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p>
“流氓，不說算了。”</p>
“好吧，那晚安咯。”</p>
兩分鍾後。</p>
“到底是什麽啊？”</p>
“哈哈哈哈，楊博士，耍賴可不行，來親一下——哎呦，輕點踢，輕點踢，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就是了——是《種太陽》哦。”</p>
黑暗中，楊雪收回自己的腳，順道搶回了自己的枕頭。</p>
《種太陽》竟然是最恐怖的歌？</p>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p>
然後就聽張珏那公鴨嗓子唱了起來。</p>
“我有一個，美麗滴願望，長大以後能播種太陽。”</p>
“播種一顆，一顆就夠了，會結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p>
“一顆送給，送給南極，一顆送給，送給北冰洋。”</p>
“一顆挂在，挂在冬天，一顆挂在晚上，挂在晚上~”</p>
不用張珏唱完，楊雪就知道他什麽意思了。</p>
種這麽多太陽，地球早玩完了。</p>
雖然知道了答案，但她還是覺得，張珏的腦回路不正常。</p>
連帶着自己也不正常了。</p>
……</p>
夜已經很深了。</p>
楊雪還是沒能睡着。</p>
聽着床下逐漸平穩的呼吸聲，她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安心過。</p>
就算世界末日來了又能怎麽樣呢，隻要能和他一起面對，也沒什麽好怕的。</p>
黑暗中，楊雪微微擡頭，向床下望去，看着那模糊的身影。</p>
空調開的溫度不低。</p>
張珏側過身子，夾着她的被子，睡夢中哼哼了幾聲，也不知道是在和誰吵架。</p>
楊雪扯起嘴角。</p>
沒想到他睡覺的姿勢還挺可愛的，要是能抱着他睡就好了。</p>
她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了一大跳。</p>
臉非常燙，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紅到了耳根。</p>
楊雪歎了口氣。</p>
自從遇到他之後，她和自己的名字好像越走越遠了。</p>
早已不是那個學校裏傳說的“冰山美人”。</p>
會被他逗得會心一笑，也會被他氣得咬牙切齒。</p>
但不論怎麽樣，想和他在一起的心始終沒變過。</p>
還有兩年多，楊雪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p>
……</p>
第二天，楊雪按照計劃去探望叔叔楊文柏，張珏便也一起去了。</p>
site14站點入侵事件過後，楊文柏引咎辭職，被管理局執行了記憶删除和覆蓋，現在賦閑在家，聽說養了一隻鹦鹉，整天逗着玩。</p>
不過他已經不認識張珏了。</p>
見楊雪帶着一個陌生男人回來，他先是一愣，旋即哈哈笑了起來。</p>
“來來來，坐坐，我說雪兒怎麽有空回來看我——小夥子，别客氣，喝茶。”</p>
張珏當然不會和他客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p>
“年輕人，叫什麽名字，現在在做什麽？”</p>
“張珏，和楊博士一個公司，算是她的主管。”</p>
“年紀輕輕就是主管，前途無量，雪兒平時沒少給你添麻煩吧。”</p>
“啊，還行，就是我睡覺的時候總踢我——嘶——”</p>
張珏倒抽一口冷氣，不用看也知道，腰上的嫩肉肯定已經紫了。</p>
“我去做飯了。”楊雪瞪他一眼，轉身去了廚房。</p>
楊雪在廚房切着菜，耳朵卻豎了起來。</p>
不多時，客廳裏傳來爺倆哈哈的笑聲。</p>
也不知道張珏和叔叔說了什麽，這個死人跟誰都自來熟。</p>
楊雪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好像有點熱。</p>
一頓不怎麽豐盛的午飯做好了。</p>
楊雪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兩人正下着象棋。</p>
“老楊，你這是第三次悔棋了，我給你記着呢。”</p>
“無妨無妨，你看，我就算悔棋也無傷大雅，左右不了局勢的……”</p>
“你把吃掉的車重新拿起來叫無傷大雅啊……”</p>
“年輕人，要懂得尊老愛幼……”</p>
“好好好，你悔吧你悔吧……”</p>
楊雪莞爾一笑。</p>
叔叔自從退休之後，臉上的笑容多了很多，平時她打電話過來，也能聽得出，他現在很自在。</p>
大概是沒有了項目的壓力，竟然越來越精神。</p>
就是總和那些鄰居的大爺大媽一樣，催她找男朋友。</p>
吃過飯之後，張珏去衛生間，楊文柏小心翼翼地将她拉到一邊。</p>
他向衛生間的方向瞥了一眼：“男朋友？”</p>
“就是普通朋友。”</p>
“你上學那麽多年，我可沒見你領哪個朋友來家裏吃過飯。”</p>
“叔叔，你想多了。”</p>
“聽叔一句勸，有個人在身邊，總比一個人好，你看叔叔現在，孤家寡人一個，整天隻能逗鹦鹉。你性子冷，叔叔知道，但是不能冷一輩子不是？該主動主動點，女孩子服點軟，比男生有效果。”</p>
“哎呀叔叔你别說了。”</p>
楊雪到底是女生，楊文柏也不好說的太多。</p>
張珏和楊雪兩人陪着他待了一下午，直到夕陽西下，才告辭出門。</p>
太陽緩緩落山，天色暗了下來，兩人肩并肩走在小區旁邊的公園裏，誰也沒有說話。</p>
楊雪低着頭，一直在思索他們兩個人的事情。</p>
她喜歡張珏，這沒什麽好說的，不然也不會和他一起出去玩，甚至讓他在自己的卧室裏過夜。</p>
但是張珏喜歡她嗎？她覺得應該是，又有些拿不準。</p>
張珏此人，詭計多端，一肚子壞水，就連她也沒有辦法分辨，他的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p>
就算有一天，他站在她的面前，告訴她，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逗她玩的，他就是個小混混，她也不會覺得奇怪。</p>
如果真的是這樣，自己會後悔嗎？</p>
楊雪沒想多久就得出了答案——不會。</p>
無論怎麽樣，自己還是喜歡他的。</p>
他的吊兒郎當，他的玩世不恭，甚至是他扯起嘴角露出的壞笑，都深深印在她的腦海當中，揮之不去。</p>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好怕的呢。</p>
在那一瞬間，楊雪好像忽然想通了。</p>
之前困住她的那些枷鎖，全部打開。</p>
豁然開朗的感覺。</p>
既然自己喜歡他，還在乎什麽世界末日？還在乎能不能長長久久？</p>
隻争朝夕。</p>
楊雪拳頭緊握，指甲深深地扣進肉裏，逼自己主動向前走出一步。</p>
“張珏，我……”</p>
她擡起頭，剛要發出聲音。</p>
卻見張珏的眼睛猶如鷹隼一般，眯了起來。</p>
“快走，疏散一下周圍的人，算了，來不及了，誰也别管，你自己走，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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