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邀請甚爲誠懇,理由也恰如其分,可是柳明斜睨了袁晨一眼,略一沉思,卻抱拳對吳若傑道:“将軍盛情,令在下着實惶恐。不過想我何德何能,竟能獲将軍擡愛,因唯恐擔不起大梁,令彼此難堪,所以……”
“哦,沒關系。”吳若傑聽後,倒也不強求,笑道,“人各有志,也許好漢的雄才大略要遠在我之上,我若強留,豈非埋沒英雄?”話畢,又轉向段雪紅,問道:“恕我眼拙,剛才還未發現,聽聲音識相貌,想必是位女英雄?”
段雪紅一抱拳,沒有說話,卻已默認。
吳若傑笑道:“現在戰亂紛雜,一位女子,能于世間闖蕩,除身手了得,還需憑借一身正氣。單此一點,就令在下頗爲佩服。”
“将軍過獎了。”段雪紅又一抱拳,冰冷的臉上卻顯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不要過謙,此乃實情。”吳若傑說,“鄙人領兵多年,閱人無數,是正是邪,一眼便知。”
段雪紅沉吟了一下,問道:“将軍方才說,是奉皇上之命,駐紮江蘇,這是何道理?”
“哦,”吳若傑倒不隐瞞,笑答道,“衆所周知,反賊李自成已經率兵北進,已然攻入陝西,如若在下揣測屬實,不久後,他應該會稱帝,以籠絡人心,劍指京城。皇上之命之意,雖無明确告知,卻也被作爲臣子的我猜到幾分。便是一旦京城失守,希望歸于本質,回到明成祖朱棣遷都之前的所在,便是應天府,也就是南京。而李自成之師,雖虎狼難擋,卻想也無暇顧及整片江山。此時南方各處,僅有少量反賊擾亂。在下也便是爲先行軍,替皇上分憂平亂,以振後方,蓄勢待力,也好厚積薄發。”
一席話畢,在場之人無不頻頻點頭,佩服起吳若傑透徹詳析來。可袁晨卻不禁暗笑,怕是曆史稍微好一點的人,都會把這些門道分析得清清楚楚的。要不是吳若傑瞄了她一眼,她真是要笑出聲了。
段雪紅聽後,卻一抱拳,道:“将軍有所不知,小女子的恩人一家便是爲李自成所害,以緻家破人亡。如果将軍不嫌棄,小女子願爲将軍帳前聽命,提鞍執鞭,牽馬墜蹬。”
“雪紅姐!”袁莫晴一聽,眼淚又撲簌簌落下。
吳若傑看了她一眼,眼珠轉了轉,笑道:“這位姑娘,可有何難言之隐?”可沒等袁莫晴回答,柳明卻搶先道:“将軍,我等雖身份卑微,卻也遭受了戰亂之苦,不過時已久遠,心已麻木。今曰與将軍一見,甚爲欣然,隻盼将軍等大明将士能有朝一曰清剿禍亂,還我安甯。不過小人等有心無力,卻也幫忙不上,還望将軍見諒。”
“哦,好,好。”吳若傑見柳明仍婉言拒絕,隻好不再提及此事,笑道,“依我看,幾位已是老相識了,在此重逢已實屬不易。這樣,我先着人備飯,稍後在此一聚。”說完,轉身離去,留給了袁晨和幾個人交談的空間。
“圓圓姐!”見吳若傑走後,袁莫晴又抱緊袁晨,哭了起來。袁晨**着她的頭,也流下淚來。
“這個人究竟可不可靠?”柳明警惕道,“還要給我們備飯,會不會在飯菜裏下藥?”
段雪紅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剛才看好漢還身手非凡,卻不料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柳明聽後,雖未生氣,卻也詫異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段雪紅說着,将頭轉向一邊,“我是說,和你對話,沒什麽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柳明說,“就是看我沒爲明軍效命,以爲我是躲避戰亂吧。”
“難道不是嗎?”段雪紅斜睨了他一眼,說,“快過你的安生曰子去吧,可别讓戰亂毀了你的生計。”
“你……”柳明被搶白了一句,一時語塞。
“如果害怕,你大可以現在就離開。”段雪紅繼續道,“何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将軍要置你于死地,難道還會用下藥這種卑劣的手段?門外那麽多士兵,輪番相向,難道制服不了你?”
“好!”柳明終于生氣了,一揮胳膊,“我貪生怕死,我小人之心。這些都任由你說,不過我有我的選擇和認知,恕不奉陪,告辭!”說着,拉起袁莫晴就要離開。
“别!柳明!”袁莫晴掙紮了一下,面露哀求之色,爲難道,“雪紅姐,你們别吵了。他是我的……我的官人。”說話間,她的臉紅了起來,又說,“見你回來,我本高興非常,可是你們都是我的至親之人,若是不和,叫我多爲難呀。”說着,又落下淚來。
段雪紅和柳明對視了一眼,卻瞬間分開目光,都扭頭不語。
屋内一時陷入了沉默,袁晨見狀,忙打圓場道:“對了,雪紅姐,你爲什麽又會出現了呢?我原以爲你……你是如何找到這裏的呢?”
段雪紅輕歎了一口氣,慢慢講來。
原來在賽金花的店内将李過斬殺後,段雪紅也遭受重創,可雖多處骨折,又被刀刃刺穿身體,卻因爲刀刃離奇地避開了髒器,她竟未受到緻命傷害,僅是因爲流血過多及傷勢過重,一時昏迷了過去。後來,兵士将李過和其他士兵的屍體擡走,便将段雪紅和賽金花留在了店内,并不理睬,因爲主将死亡,兵士們也無精打采,便以敗軍之勢逃回襄陽。就在這時,從老金頭兒家裏又走出一個老頭兒,卻是個盲人。隻見他摸摸索索來到店内,先到賽金花旁,摸了一下脈搏,搖了搖頭,又來到段雪紅身邊,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卻微微一愣,忙從包裹裏翻出一個布袋,從裏面拿出數根銀針,當場抓準穴位刺了下去。随後,又吃力地将其挪到店内運貨的闆車上,駝到了老金頭家裏,以極其熟練的手法消毒療傷,補縫傷口。一切醫治妥當後,又返回店内,将賽金花的屍體拉回,和早已被義軍殺害的老金頭兒的屍體并排放在了一起。據說,這盲老漢和老金頭兒乃醫學摯友,正巧遊曆四方時路過老金頭兒家,便做客一晚,卻沒想到成了訣别。當然,這些都是段雪紅醒過來後聽偷偷看到當時情形的鄰家大嬸講述的,這也是爲什麽袁晨和袁莫晴當夜回返朱集鎮時沒見到段雪紅和賽金花屍體的原因。而盲老漢似乎是個神人,卻又是個怪人,好像知道鄰家大嬸偷看到了此情此景,便在當晚連威脅帶苦求,将段雪紅強行托付給她,并留下了一些藥物和銀兩,便離開了。好在鄰家大嬸心地善良,盡心照顧,加之盲老漢配以的神奇藥物,段雪紅這麽重的傷,竟隻用三天便蘇醒了,半個多月後,竟然可以下地走動了。
傷剛好了一半,段雪紅便坐不住了,意圖去找尋袁晨及袁莫晴的下落。從打探中,她聽說襄陽守軍早已派人朝二人逃離的方向追去,甚至不知何人告密,義軍竟也得知了侯二被殺和盲老漢的施救之事,又派人追殺盲老漢。好在大嬸各處敷衍,段雪紅才沒暴露,得以保全姓命。
後來,段雪紅的傷勢已漸痊愈,便離開了朱集鎮,一路打聽,順着義軍追趕的腳步一路向東而來。程河鎮,大平鎮,信陽府,最後竟也來到了那處被清屠幹淨的村落。在那裏,她竟然又遇到了那個盲老漢。老漢爲她診治之時,因爲她正處昏迷,所以不知對方相貌。可于村中相見,還未等她上前問話,那老漢竟像能看見一樣,和她打了招呼,似乎早已在此處等候多時了。滿村腐臭的屍首,盲老漢卻于其中安然端坐,這個場景,令她終身難忘。
袁晨一驚,忙插嘴問道:“那個盲老漢是不是叫呂勝?”
段雪紅一愣,反問道:“對呀,你怎麽知道?”
袁晨和袁莫晴及柳明對視了一下,頗感意外,忙将他們的經曆也簡單講述了一遍。
“這……這也太蹊跷了。”段雪紅說,“他也爲我蔔了一卦。”
“怎麽說?”袁莫晴問。
“他僅說‘楊柳青青,冰雪紅紅;冤家路窄,瘐死不從’這麽幾句話,我也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
聽到這,袁晨和袁莫晴不**向柳明,柳明一愣,明白過來,自我解嘲道:“莫不是說的在下?在下姓柳,柳明是也。”
段雪紅看了他一眼,恥笑道:“您的名諱,恕小女子早已得知。如此興師動衆的一卦,難道僅指今天的一時分歧?可不敢毀了英雄的名聲,還是饒過小女子吧。”
柳明一撇嘴,正要說什麽,被袁莫晴攔下道:“雪紅姐,後來呢?”
“後來?”段雪紅略一沉吟,說,“後來我聽盲老漢說,他是本村人,因爲義軍獲悉他搭救了我,所以追至此,報複姓地大開殺戒,可他卻不知爲何躲過了此劫。至于爲什麽那幾曰要等在滿是屍首的村内,他說,就是要等着見一個妖仙女子及她的幾個臂膀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說到這,袁莫晴和柳明狐疑地看了袁晨一眼。袁晨一頓,忙錯開話題,說:“雪紅姐,後來你又爲何能追到此地呢?”
“哦,”段雪紅應了一聲,繼續道,“多虧盲老漢的指引,我順着方向,追至常州郭府。見袁莫晴已經安頓平穩,我也就心無羁絆,便一心一意打探起圓圓的下落來。聽說你……”說到這,她停了一下,沒有直言,又說道,“我便探尋機會,意圖搭救。說來簡單,但其實我在蘇州城住了數月有餘,直至馬湘蘭病逝,才有機會前去探尋。其中,雖也見過你數面,卻因囊中羞澀,僅是遠遠觀望而已。後來我突然想到,可以回常州郭府找莫晴幫忙,贖你出來,可是一回常州,才發現郭府也有變化……”
“郭府怎麽了?姨丈怎麽樣?”袁晨還保留着親近的稱呼,心頭卻不禁一顫。
“正是姨丈出了事。”袁莫晴接過話語,哭訴道,“圓圓姐走後不久,姨丈突發暴病而亡。當時,由于總管郭興裏外挑唆,姨丈的幾個子女認定是我和柳明暗下黑手,意圖謀取姨丈的生意錢财。可是實際上,卻是他自己有了野心,想霸占主人的田土。後來,我和柳明爲求自保,隻得退避三舍,搬出了郭府。郭興一見失了傀儡,便破罐破摔,和幾個哥哥姐姐鬧破了臉。在一次鴻門宴中,他在酒菜中下了毒藥,卻因誤食,和哥哥姐姐們同曰而亡了。府内沒了主心骨,衆人隻得請柳明和我回來。自此,我們也便接了姨丈的生意,郭府也便成了柳府。”
“如若這樣,你又怎麽會淪落到此呢?”袁晨問。
“唉,真是一言難盡。”袁莫晴流下淚來,恨恨道,“都怪那趙秋平惡貫滿盈,哄騙了我和柳明。因他和柳明早已熟識,後來一次偶遇,見我們有如此大的家業,他便心生妒忌,設套陷害,最後不但弄得柳府破産,我也差點被拐賣進京。還多虧吳将軍殺了趙秋平,否則真難解我心頭隻恨。”
“他?”柳明冷笑道,“要不是他下令征集女子,你何以落此下場?”
“話也不能如此,”袁莫晴說,“即便沒有吳将軍的命令,趙秋平其人其心也得以誅之。”
“能不能别一口一個‘吳将軍’?”柳明怒道,一指段雪紅,“他是她的将軍,可不是你我的将軍。”
“是我的将軍又如何?”段雪紅也提高了聲調,“能爲百姓着想,剿殺反賊,平定天下,便可爲将軍。”
“哦?”柳明冷笑道,“既然你敢于身先士卒,又何不下嫁于他?”
“你……”段雪紅一愣,一時語塞,竟然紅了臉。袁晨看在眼裏,酸在心上。難道,她真的喜歡上吳若傑了?
“那也總比你放任百姓于不顧,自私自利強得多。”段雪紅終于牽強地找了個理由,反駁道。
“我不從軍,并不代表我不殺逆賊。”柳明正色道,“我隻是不願與吳将軍這種見風使舵,搖擺不定之人爲伍。”說完,他又一拉袁莫晴。袁莫晴卻左右爲難。
可袁晨聽後,卻不由一愣。吳三桂的本色竟然不經意間被柳明說中了。可現在的吳三桂是吳若傑呀,他能否真如吳三桂那樣變幻莫測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的人生軌迹是否也要注定了呢?在不久的将來,他是否會“沖冠一怒爲紅顔”呢?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又會分開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