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前後,日頭已照進玉京的每一處巷弄,行人踩着長影子參加大相國寺的齋會,口中談論的卻不是祈福還願,而是昨日貢院裏的三場試。善男信女也沒念誦佛經,口中背誦的,帕子上紋繡的,也成了昨日流傳出來的一首首奉試詩。
覆着黃琉璃瓦的紅牆東西側畫着金帶天女和鬼百戲圖,穿乾陀羅色僧衣的和尚手持琉璃瓶,拿楊柳枝向行人拂灑甘露。有個鶴裳芒鞋的青年走過,眼神迷茫,被水珠拂面,神色頓時清醒了三分。他扶了扶頭上的華陽巾,對僧人點點頭。
青年經過大相國寺寺門,聽着路人口中議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但低頭瞥向手中那頁無字紙,便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收起白紙,有時駐足思索,有時信步而行,約莫過去兩刻鍾,他走過資聖門,餘光掠過西邊巷口的卦攤,本來沒有在意,走了兩步,遲疑地投去一望,這一望便停了步子,欣喜地走過去。
待到了卦攤前,又确認了一遍幡上的八個字,青年對坐在箱上的老瞎子恭恭敬敬道:“玄都趙直,見過前輩。”
老瞎子并不說話。
青年有些疑惑,态度卻愈發恭敬,繼續說:“晚輩是開陽趙氏子弟,前來應試學宮,幸遇前輩,還請前輩不吝指點。”
老瞎子聽到“學宮“二字,喉結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小拇指也微微一顫,掌心滲了些汗,卻任青年探問了小半刻鍾,也一言不發。
青年态度始終恭敬,卻忍不住向身後回望了幾次。這場考試處處是疑陣,拖延一刻便丢掉一分先機,若等其他人注意到這裏,就要多一場競争了。正擔憂時,身後有人喚了一聲:“趙直?”
青年暗歎一聲,回身看去。來者穿绛色春衫,身材挺拔,容貌英武,腰佩一柄直刀,是左武衛大将軍兼颍州鎮守節度使薛寬之子薛讷言。所謂君子讷于言,這位将門虎子卻顯然辜負了其父的期待,沒什麽君子之風,張口便是直呼其名。趙直心中略有不快,還是微笑着回應了一句“讷言兄”,而薛讷言已看見巷口的布幡子,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向老瞎子行禮:“汝陰薛讷言,拜見前輩。”
老瞎子耳朵動了動,依舊不說話。趙直皺眉,看了薛讷言一眼,咳嗽一聲,正想說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薛讷言見老瞎子不說話,卻先問趙直:“這怎麽回事?”
趙直自诩頗有涵養,跟此人說話還是忍不住眉頭直跳,卻不想多生事端,深吸一口氣,隻冷哼一聲,并不回答。
薛讷言眉毛一挑,打量趙直,又看了看老瞎子,沉默一會,冷笑一聲,抛下一句“小肚雞腸”。
二人互相看不順了眼,不再交談,各自試探那位神秘老者,試圖從那頁無字書上找出些線索,如此拖延了片刻,又有一人尋來,是吏部侍郎之子呂化光。
待第四人到場,又依舊如前三人般試探一番無果後,呂化光終于說道:“諸君且聽我一言。”他環視一圈,見另三人看了過來,接着說:“此次考試,可謂撲朔迷離,你我尋到了這處線索,殊爲不易,若再這麽拖延下去,動靜越大……”他不動聲色朝旁邊瞥去。
已有幾名路人好奇駐足觀望,這巷口的卦攤有什麽稀奇,竟引來了幾名一看就非富即貴的公子?
宛丘劉道俊道:“呂郎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
呂化光道:“依鄙人的拙見,你我四人之間,做個君子之約,比試一場。這一次考試,想必不會隻在大相國寺附近。輸了的人,就暫且離開此處,再尋機緣,諸位以爲如何?”
劉道俊與薛讷言都點了點頭,趙直卻道:“君子之約,卻隻約束得了君子,要是有人輸了不願走……”
薛讷言被譏諷,卻不惱,隻哈哈一笑,竟直接抽刀出鞘,隔着兩丈遙遙點向趙直,刀身上銘“騰馬”二字,白日裏也有豪光,“來來來,先與我分個輸赢!”
趙直絲毫不懼,一振袖,掌間寒光乍現,正色道:“我十二歲起,每年冬至便上雪山與叔公學劍,此後與人比試未嘗一敗。去歲叔公贈我此劍,名爲“鵝毛”,至今未露鋒刃,今朝爲你出鞘,也不算辱沒了伱薛讷言。”
“二位,這……”呂化光正要阻止。卻見薛讷言裆布無風自起,已向趙直淩厲劈出一刀。呂化光苦笑,“趙郎劍術通玄,薛郎又有萬夫莫當之勇……”他看向劉道俊,“劉郎也是道法精深,我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比試,也不該這麽比……”
他話沒說完,劉道俊已抽出一柄未開刃的木劍欺身上來,笑道:“好教呂郎知道,世事不由人!”
呂化光避讓半步,卻以拳掌相搏。
巷裏的茶樓上,茶水已涼透,分毫未動。李蟬打量巷口,隻見那呂化光嘴上示弱,舉手投足攪動天地元氣,卻與對方鬥得旗鼓相當。
元栖玄啧啧不已,“這個趙真,出身開陽趙氏,是當今劍聖趙越的從孫,跟趙越學了些劍法,懸空寺雖号稱道門聖地,卻是三教合流,博采衆長。此門中劍法,涵蓋甚廣,于是易學難精,這趙真卻學到了真髓。這薛讷言十二歲殺人,十四歲便能獨自領軍剿匪平叛,武、道同修,也極難對付。”
李蟬道:“居士對應考的諸生,真是了若指掌。”
元栖玄看向李蟬,呵呵一笑,“要真有這麽厲害,當然最好,但李郎的身份,我可是半點端倪都沒瞧出來。”
李蟬不知這假和尚的話是真是假,心存警惕,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話。
元栖玄也移開了話題:“能走到此處的人,個個身懷奇技,勝負隻在一念之間,難以預料,你我占得先機,卻省下大麻煩了。”又打量窗外,隻見那老瞎子坐在磨鏡箱上,雖強裝鎮定,卻已是如坐針氈,他搖搖頭,“機關算盡,總不如随機應變。可惜,這瞽叟不過是個江湖騙子,難堪大用。若不然,把那四人手中書頁騙到手,也不是難事。”
說罷,起身拍拍衣角,在樓中逗留到現在,不過是想看看後來的人,是否知道些其他線索,但見四人在那老瞎子面前的反應,便知道多留無益,一旦暴露,反倒會成爲衆矢之的。
二人離開茶樓,從後巷繞了出去,到了大相國寺西邊韶朱院附近。
元栖玄停步,對李蟬笑道:“小僧贈了李郎這麽大一個人情,不知李郎要怎麽謝我?”
“我起先的确疑惑,爲何居士不把我也一同下套诳進去。”李蟬也笑了笑。二人在茶樓中互相試探,都沒探出對方的底細,李蟬卻至少知道了,這假和尚猜測自己跟乾元學宮關系匪淺。元栖玄這句話,仍是試探,李蟬索性也裝了起來:“但居士這人情,又從何說起?你這計謀能唬住他們一時,卻騙不到我。居士也是想到這一點,才邀我坐山觀虎鬥的。”
“李郎果真知道的比我多些。”元栖玄笑道,“不過暫莫管因,且看果,此計一出,李郎與我都少了許多麻煩,這做不得假。”
“如今看來,省去的那些,隻是小麻煩。”李蟬與元栖玄對視,“居士的心思詭變難測,你才是大麻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