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轅馬車帶着一陣清脆銮鈴聲,駛離光宅坊。李蟬走向宅門,門上的銅鎖虎眼一眨,自行滑開,他推開門,拿着《芝田記》,對書封上的名字說:“在這兒就不必藏着了,出來吧。”
“謝芝田”三字在紙上遊移片刻,逐漸淡去,麻衣老翁也出現在石階上,身形若影若現,仿佛一道煙氣。他望着園裏的積雪怅然歎了口氣,離開蘭台,穿過了數十條坊道,那馬車刻了符篆,并不颠簸,他心裏卻空掉了一塊。
李蟬反手掩上門,聽到脈望的歎息,側目道:“老丈也是從死局裏得了一條生路,怎麽反倒還歎氣?”
脈望喟然道:“蘭台對我來說雖是死地,卻也是水之于魚,魚出于水……”
李蟬笑了笑,“我在那書中世界騎鲸遨遊了一番,那鲸鲵出水,化爲鵬鳥,天地反而更加廣闊了。”說着走進園子裏。
脈望一怔,看着那一襲綠袍的背影,心想,書中的道理到了自己身上,卻看不透了。他收攏怅然心緒,跟了上去,又想起不久前的情景,在拜鬥山的草廬中,這位郎君眼中丹青二色一現,便破去了書中幻境,自己一失神,淪入混沌中,醒過神來,便已離開蘭台了。
這神通着實了得,不知他說的那一方丹青世界,又有怎樣的玄機?
……
紫藤虬結的棋亭裏,佩阿正教徐達與紅藥打譜。
所謂打譜,是把棋譜重新擺一遍,是學棋的法子。不過這亭中的棋盤上,縱橫十九路都擺滿了棋子,牢牢嵌入石桌裏,移動不得,妖怪們打譜的法子,是兩兩成對,你一言我一語,用十九字法報出棋位。
這打譜的法子考記性,紅藥報得一闆一眼,剛報出個“天望”的棋位,徐達應了一個“行方”的棋位,待紅藥又應了下一個棋位,徐達卻叫道:“沒勁,沒勁,還是鶴格有趣!”
紅藥惱道:“再不上心,我不跟你下棋了。鶴格是有趣,卻擋不住你耍賴呀。”
徐達眼睛瞪得溜圓,“神女娘娘說話要講道理,可不能無端污蔑好人!”
紅藥道:“伱敢對着筆君說這話麽?”
“咱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徐達悄悄看了筆君一眼,又搖頭一歎:“不過鶴格的确淺薄了些,還是這玄素之道引人入勝呐。”
紅藥哼道:“那你的下一步棋呢?”
“下一步棋咱自然記得清楚,自然記得清楚……”徐達撓了兩下頭,遲疑不決,猛一下擡頭前望,喜出望外,叫道:“阿郎?阿郎回來了!”竄出棋亭。
“哎!”紅藥隻道徐達借故遁走,喚了一聲,循着它的去向一看,便見到李蟬帶着一名麻衣老翁走過了枯池。今日李蟬去蘭台收妖,紅藥雖信得過他的本領,也免不了有些挂懷,畢竟玉京的水比玄都還要深多了,這時見阿郎歸來,也迎了出去。
不光棋亭裏竄出白貓和紅衣少女,廚房飛出兩個夜叉頭,夜叉頭後邊跟着隻斑斓雄雞……
一幹妖怪現身,跟在李蟬身後的脈望眉毛跳動,愣了好一會兒。這京畿遊奕使按職責該是個斬妖除魔的角色,家宅裏邊怎麽藏着一窩的妖怪?看了一眼綠袍青年,又想到,自己不就是被這位郎君保下性命的麽?
“恭迎阿郎,恭迎阿郎!”徐達蹭着李蟬的褲腳,甩着尾巴,又仰頭打量脈望,“咦,這位老丈當真是仙風道骨,氣度不凡,不知老丈怎麽稱呼?”
那謝芝田的一點執念,随着遺作被收入大庸藏書中,積累數十年而成妖,雖與億萬文字作伴,卻沒跟其他妖怪打過交道。他低頭,看見雪花沾在貓毛上随風抖動,又轉頭看見棋亭、檐下、窗間的一個個妖怪,不禁心想,書中文字就算能幻形,但哪有真正的活物靈動?
書中有世界,這眼前腳下的一方天地,又何嘗不是一本無字書?
“咦,這位老丈爲何緘口不言?”脈望沉吟,徐達卻以爲又來了個啞巴,一邊跟着李蟬的腳步往主屋走,一邊說:“不會說話也不打緊,咱們這也有個啞巴,鴉千歲!鴉千歲何在?”說着四下張望。
脈望籲了口氣,本來還十分怅然,這會兒卻念頭通達了一些,說道:“老朽是蘭台裏的蠹書魚,吃過些神仙字,勉強得了些修爲,前人雲蠹魚食神仙而成脈望,喚我脈望即可。”
徐達心想,這老頭兒既然是阿郎新收的妖怪,脈望這稱呼聽起來卻不夠唬人,得琢磨個稱号才是。沉吟了一會,眼睛一亮,叫道:“既然是書蟲成精,定是學富五車了,咱雖不才,也識得一些文字,通些筆墨,通些筆墨的,咱聽說有好書成癡的文人自稱書蠹詩魔,你便叫做書魔吧!”
不遠處的覆火大将贊道雪獅兒君起的稱号好威風。白貓不禁抖擻白毛,十分得意。
脈望聽白貓言下之意,已把自己納入了京畿遊奕使的麾下,隻是呵呵一笑,沒有回應。
這時李蟬走在前頭,回應妖怪們的招呼,看向棋亭,喚了聲筆君。
棋亭裏穿白色深衣的男子,對李蟬點了點頭,又看向脈望,說道:“竟是蠹魚成精,真是難得,若能進一步,把億萬文字讀活了,說不定能成些氣候。”
脈望聞言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他是書中之妖,雖不敢自稱學識天下第一,但要說到對書中文字的了解,除去書神長恩,世間又有幾人能與他探讨?更遑論指正了。他呵呵一笑:“以足下的高見,怎麽才算是把文字讀活了?”
筆君微微一笑,“怎麽把字讀活了,這是讀書人自己的事,外人沒法言傳,不過你既然有緣到此,我便贈你一字吧。”說着,擡指淩空虛畫,橫折點豎,寫了個“書”字。
這一字未用筆墨,字成時,脈望本來飄渺如煙的身形,卻蓦然一凝,變得更真實了些。原本還心有不服的蠹魚,愣了好一會,終于回過神來,對亭内深深鞠了一躬。
“多謝閣下指教。”
筆君一笑,擺了擺手,“去吧。”
脈望壓下驚疑與欽佩的心思,徐達卻躍進棋亭,叫道:“筆君好不厚道,咱與筆君這麽多年的交情,怎麽點撥一個新來的,也不肯指教指教咱?”
紅藥反駁道:“剛才教下棋了,也不知誰不肯好好學?”
李蟬帶着脈望走過棋亭,脈望壓低聲音,問道:“李遊奕恕我唐突,那位白衣郎君……是什麽來頭?”
“筆君佩阿。”李蟬到了屋檐下,撣掉肩上浮雪。
脈望凝神思索,他在書中見過文房四妖的名字,但凡老筆成精,都叫佩阿,那白衣人神通莫測,俨然比書神長恩都高出不止一籌,難道是仙人寫字時失手擲筆落下了凡間?
二人經過柴房,窗裏,塗山兕把石臼裏邊研細了,倒在紙上包起來,提起磨鏡的箱子,見到李蟬,便喚了聲阿郎。
李蟬随口問道:“要走了?”
塗山兕點頭嗯一聲,“這半月賺了有三十餘兩,都放在阿郎床下的瓦罐裏了。”
李蟬一愣,停下腳步,“哪來這麽多錢?”
塗山兕眼神閃了閃,“這玉京城裏磨鏡客,手藝比青丘的要差一些。”
李蟬打量着塗山氏,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沒用什麽……狐媚之法?”
塗山兕挑起狹長如刀的眉毛,與李蟬對視,這份底氣,倒讓發問的李蟬有些尴尬了,呵呵一笑:“沒有就好。”
塗山兕沒忍住白李蟬一眼,撇了撇嘴,“阿郎大可放心,我有分寸的。”
李蟬點點頭,不再追問。
塗山兕拿起幌子離開,李蟬則把脈望帶進書房。
看了一眼脈望若隐若現的身軀,鋪紙蘸墨,寫了個茶字,說道:“我這沒蘭台裏邊那麽多好字,便隻能以粗茶相待了。”
“哪裏的話,郎君的字,放到蘭台億萬文字中,也稱得上佳了。”脈望由衷稱贊一番。
茶字從紙裏被捧出來,到他手中,就成了一盞茶水。他端盞吹了吹熱氣,對面的李蟬問道:“接下來可有什麽打算?”
脈望望着茶湯,露出思索的神色。
剛離開蘭台時,他心中還十分茫然,在這妖窟裏邊走過一遭,看到這位京畿遊奕使能在玉京城裏庇護這麽多妖怪,又得了棋亭裏那位筆君的點撥,他便知道,這整個玉京城裏,甚至大庸國裏,恐怕沒有幾個比這園子更好的去處。
但脈望生前本就是個清高老書生,剛被人救了一命,又要求人庇護,自己又能報答什麽?于是有些說不出口。難道要像剛才那些妖怪,認其爲主,喚他阿郎?這就更叫不出口了。
不過,謝芝田曾入幕給人當過幾年幕僚。若在這京畿遊奕使手下,做個家臣,倒也不錯。但這位郎君,糾集了這麽多妖魔,一定不是什麽安分的人物。
脈望擡眼,與李蟬對視,試探道:“郎君家中盡是非人之類,恐怕所圖不淺吧。”
李蟬搖頭失笑,“哪有什麽圖謀,圖個平安罷了。自然,非我一人的平安,也讓那些不容于世的妖怪有個容身之處。”
脈望一怔,喃喃道:“獨善其身尚且難爲,郎君還要保這些妖怪的平安,這抱負可不小。”頓了一會,放下茶盞,問道:“老朽不才,也算讀過萬卷書,願爲郎君效力,不知郎君能否也護我平安?”
李蟬哈哈一笑,觑一眼書架,“我這藏書不多,書裏的字恐怕經不得你烹煮幾次。”
脈望苦笑:“我雖能煮字療饑,卻不是非要吃書不可,郎君有暇時,寫幾個字兒給我品嘗,我便心滿意足了。說來,郎君著過書麽?”
“隻寫過一些紀遊,不算成書。”
李蟬起身,從書架裏取出一本冊子,原本是《麟功紀遊》,寫的是從玄都到玉京六千裏路間的妖魔之事,也夾雜了一些各地風物。自從徐達提議後,便把往年的事,也增補了進去,到如今已有一寸半厚了。
脈望接過冊子,又化身蠹魚,穿行文字間,片刻後現身,感慨道:“想不到郎君年紀輕輕,竟已遊曆萬千山海,此書有名字麽?”
李蟬道:“還沒想出個契合的。”
脈望道:“郎君書中記錄的事,玄怪離奇,有探赜索隐之意,可以拾遺鈎沉爲名,不如就叫做山海拾遺如何?”
“山海拾遺……”李蟬瞅着那空白的書封,“這書名的确貼切。”
……
“你問那宅子的主人?這李宅裏頭住的人,可了不得了。”
光宅坊,倉米巷中的食肆裏,店夥計滔滔不絕地講着。
“先說這廢園,本來是袁監正金口斷過,是個了不得的兇煞之地,便連奉宸大将軍那樣顯貴的命格,都不敢住進去,結果,那黎州清陵李澹住進去了。短短一夜之間,那園子中平地拔起了屋宅,那些符兵力士金甲锃光瓦亮,半夜睡在屋裏都能瞧見光呢。”
“這還沒什麽了不得,這李澹不光在那園子裏住得好好的,還在玉京闖出了不小的聲名。這位郎君,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神秘,也不見他做過什麽,墨仙人便把壺梁神墨送給了他。墨仙人何等人物?交遊之人,都是書法大家,丹青名手啊!”
“這也就罷了,那惜墨君子,在碧水軒中邀李澹赴約,要跟李澹比才華,結果呢,李澹連面都不露,便讓謝凝之佩服得五體投地,當場自愧不如,爲他寫了一首詩,客人聽好了,這詩寫的是……”
店夥計眉飛色舞,把那首《贈寫清陵李澹》背得抑揚頓挫,引得旁人一陣喝彩。桌邊,打聽李澹的青年道士嚼着藠頭,微微點頭。
片刻後,他離開食肆,打算去見識見識那位神乎其神的人物。到了那傳說中的神仙園子外,遠遠的,便看到一名俊秀郎君出了門,背着木箱,肩扛一面幌子,向東離開。
“靈妃往照,仙客來磨”的墨字随着青年郎的背影隐入風雪裏。
道士站在巷口,目光穿透風雪,神色既詫異,又好奇,提起紅皮葫蘆灌了口酒,心想,這黎州清陵李澹,竟然是隻狐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