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在書中騎鲸騎鹿,遨遊千裏,在竹林中鬥朱厭,又在拜鬥山上與脈望論道,可謂是曆經了滄海桑田,但在現世中,也隻是過去了兩個多時辰。
他帶着《芝田記》離開石明閣時,正到了午末,閣外仍下着雪,主道上的青磚卻仍光可鑒人。正有宮人持着掃帚過去,那掃帚是九節草紮成,硫黃蒸熏過,加持了靈應法,輕輕一撥弄,掀起一陣微風,剛積下薄薄一層的雪花,便長腿似的跑開了。
祭祀的樂聲也在此時停了,看過書神曉谕的蘭台侍郎,身上還帶着些靈書殿裏的香火氣,帶着兩名校書郎,穿廊走來。
李蟬剛透了口氣,與李西昆說過幾句話,蘭台侍郎宋襄便遠遠喚道:“李遊奕!”
“李遊奕,書神有谕,那石明閣裏的妖蟲已經除掉了?”宋襄來到石明閣外,一直往閣内瞧。
“自然。”李蟬讓開一步,“宋侍郎進去看看吧。”
宋襄看過書神的曉谕,又見到京畿遊奕使的當面肯定,終于松了口氣,那妖蟲總算是不能再爲禍了。緊接着,又有另一層憂心浮起,斬妖除魔不是讀書寫字那樣的細緻活,這妖蟲被除掉了,恐怕閣中典籍也讨不了好。他匆匆說了幾句道謝的話,便帶着幾名校書郎,大步走進石明閣。
在書架間走動一番,卻見各部典籍都基本完好,宋襄心弦稍松,把人帶回閣西那片堆滿公事文書的桌案間,對李蟬道:“多虧李遊奕出手,解了妖蟲的禍患。”說着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李遊奕可查清楚了,這石明閣裏的妖蟲,究竟是怎麽滋生出來的?”
宋襄之所以關心石明閣生出蠹蟲,無非是擔心承擔責任,不過真要追究起來,那芝田道人的執念之所以能成氣候,化作脈望,卻要怪到書神長恩的身上,李蟬笑了笑,敷衍道:“宋侍郎放心,這妖蟲來曆奇特,是靈書殿裏的蠹蟲,偷吃了供奉書神的燈油,于是得了些法力,不怕這閣裏布置的靈應法,說到底,這妖蟲之禍,不是蘭台管理疏漏,實非人力所能阻止。”
京畿遊奕使這麽一說,宋襄總算是徹底放下心來,笑道:“多虧李遊奕神通高強,才不至于釀成大禍。待此間事了,我一定上疏一封,不讓李遊奕的功勞埋沒了。”
“多謝。”李蟬笑了笑,“不過這妖蟲雖已被我除去,卻還有一些事情需要了結,宋侍郎,請叫人給我拿些筆墨來。”
宋襄聽到還有事沒了結,眉頭微皺,喚身邊的一名正字鋪紙磨墨。
李蟬坐下,在案牍間提筆蘸墨,說道:“這閣中典籍缺失的大都是神仙二字,但有些書上,卻缺了些其它的字,我寫到這兒,宋侍郎遣人将那些書擇出來,其他的書也就容易修補了。”
片刻後,李蟬便在紙上寫滿文字。除了那朱厭二字,其它的,幾乎都是他跟脈望在書中喝酒吃菜所耗去的字句。
李蟬将那些字句一一寫出來,注明出處。
這時候已到未時,是往日吃飯的時候。就算是修行者,除非把神通修到了無中生有的地步,不然,也要吃飯。所謂辟谷,也隻是爲了清心靜氣而吃的少些,或是在災年裏不得以時,用來熬年景的法子,辟過頭了,也會如那位芝田道人一樣,把命給辟沒了。李蟬寫着杏酪蒸羊,桃花鳜魚等字句,又想到方才在書裏的大快朵頤。跟書蟲煮字療饑,滿足了口欲,腹欲卻被勾得愈發強烈,待寫完所有詞句,李蟬擱下筆,沒忍住看向窗外,透過小雪,瞅着不遠處的靈書殿,打起了供品的主意。
邊上的衆人越看越心驚,這蟲禍困擾了蘭台衆官吏數日,這位京畿遊奕使一來,就瞧出了端倪,還趕在書神的前頭除掉了妖蟲。這也就罷了,除了“神仙”二字,其他缺失的字詞句,他又是怎麽能一一寫出來,甚至注明出處的?除非短短兩個時辰内,他閱盡了閣中藏書,這又怎麽可能?
“都在這了。”李蟬吹了吹未幹的墨,對宋襄道:“宋侍郎,靈書殿那邊的醮事如何了?”
宋襄仍直直望着案上的字句,“已經停了,怎麽了?”
李蟬遲疑了一下,嘿嘿一笑,“那齋醮的供品……”
在宋襄心裏,李澹雖年紀輕輕,卻已成了一位神秘莫測的高人。
他聽京畿遊奕使提到齋醮的供品,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那妖蟲的來曆。那妖蟲偷吃了供奉書神的燈油,莫非京畿遊奕使懷疑靈書殿裏出了問題?宋襄哪想得到這位京畿遊奕使竟是想吃供品,連忙解釋:“李遊奕,靈書殿中的醮事過後,用過的供品,都按《金章玉律》裏的科儀處理了。”
“這樣麽……”
宋襄想岔了,李蟬也不好意思直接明說,掏出揣在懷裏的《芝田記》,“這本妖書與那妖蟲有關,我要帶走,免得蘭台再生蠹蟲。”
書神已知會過妖書的事,宋襄一眼掃過那書名,這雖是古籍,卻不算十分珍貴,點頭說了聲好。
李蟬又說:“此間事了,我也該走了。”
“李遊奕在此稍候。”
宋襄喚來李西昆,說了幾句話,李西昆離去,片刻後返回,拿來一枚雞翅木雕的書符,長五寸,寬兩指,陽刻了“研竹”二字。
蘭台乃天子藏書之地,尋常人不能擅入,但當今聖人好賢才,命蘭台太史制成八品書符,賜給兩教僧道、朱紫公卿、布衣庶人,準許天下有才之士入蘭台讀書。
宋襄拿過書符,說道:“李遊奕想進蘭台閱書的事,西昆已跟我說了。有這研竹符,隻要不事涉機密,蘭台六閣的書籍卷帙,李遊奕盡可閱覽……”
“多謝。”李蟬一笑,接過書符。
蘭台一行,本就是爲了這一張書符,那一本藏納了蠹魚的妖書,卻是意外的收獲,李蟬把書符收入囊中,又把妖書揣進袖子裏,便離開了石明閣,被宋襄親自送上馬車。
待車夫一揚鞭,黑馬踏雪而行。
車裏邊,李蟬拿出《芝田記》,那謝芝田三字又從書頁間遊了出來。這便是脈望的真身。李蟬笑了笑,心想,家裏雖然沒什麽肉類,米面卻還充足。若鋪紙磨墨,費些心思寫幾個漂亮字兒,請這書蟲煮字療饑,沒準也能把米面吃出成珍馐。
……
馬車軋着雪,駛離重重朱樓,車衡上銮鈴的清脆鳴響在風中飄出很遠。
禦道旁,青年道士穿着灰色鶴氅,腰左側挂個紅皮葫蘆,右邊懸劍,顯然是個慣使左手劍的。他被鈴聲吸引,扭頭看見馬車穿過皇城東門,又收回目光,被一名金吾衛領着,繞過少府監。待到了太廟對面的蘭台外,他便對那金吾衛拱手緻謝:“多謝這位兵家帶路,貧道無以爲謝,自當誦經一遍,望兵家能夠清平遂心,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道士是身懷神通之人,憑着一份度牒,能出入皇城。而那金吾衛不過是個伍長,對這道士的态度既欣喜,又忐忑,連連說了幾句多謝道長,告辭離去。
隻不過,離去前,金吾衛還是沒忍住朝道士腳下多看了幾眼。
隻見道士踏着一雙翹頭烏皮履,腳下青磚映雪,幹淨異常,壓根就沒有道士的影子!
金吾衛聽說,有人把神通修到高深的境地,精氣絲毫不外洩,稱之爲“正立無影”,想不到這位道長看起來年紀輕輕,竟有這般道行。
青年道士滿臉微笑,目送金吾衛離去,便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冊上寫了《功過格》三字,他念叨着“贊一人善,記一功”,手一翻,不知從哪兒掏出一隻細細的狼毫筆,筆上的墨凍住了,他哈了兩口氣,用舌尖濡化了墨,把這話記到冊上。
待記下這份功德,道士心滿意足,冒雪走向蘭台,請書吏通禀長官。
書吏去而複返,将道士引入蘭台,道士走在道中,目不斜視,經過靈書殿時,眼角一動,喊了聲且慢,走到殿東側,撿起一顆吃了兩瓣被丢棄的橘子,抛進鹹鹵溝中,又掏出《功過格》,寫下“護得神壇無垢,記一功”。
這奇特的舉止引得旁邊的書吏紛紛側目,道士卻不以爲意,收起功過格,便随着引路的書吏,在明雍閣裏見到了蘭台侍郎。
寒暄幾句,道明了身份,道士便闡明了來意。
“近日聽聞蘭台生出了蠹蟲,貧道以爲可能是妖魔作亂,不知宋侍郎可否讓我入閣查探一番?”說話時,手裏仍握着那本功過格。
宋襄剛安排了修補石明閣典籍的一應事務,臉色有些疲憊,本以爲這道士過來,是想求一道書符的,聞言愣了一下,“道長來得不巧,閣中的确出了些事故,此時卻已了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