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道身影鑽進巷外風雪裏,消失不見,賓香閣内仍在議論已離去的二人。白鹦鹉叫着“好詩”,繞梁而飛,直到靈璧公主喚它回去,再叫便罰酒三杯,那聲刺耳的“好詩”總算換成了“不勝酒力”。
玉壺銀盤間,那一張畫礙眼得很,山河市井猶如冥域,男女老少似鬼而非人,叫人不敢端詳。隻有奉宸大将軍府那位白衣小娘子,盯着圖畫,想起某夜的廢園鬼影,意外看向賓香閣外,心想,還真是個畫鬼的人。
符離崔氏的崔明乙看着那首詩說:“白微之雖有些才氣,卻好出驚人之語,此詩本來不錯,強自加入一句‘關中人食人’,強求語不驚人死不休,顯得十分突兀。猶如這黎州清陵的李澹……畫工雖不錯,卻好畫奇詭妖怖之象,猶如志怪搜異之類的文章、不靠文氣動人,隻圖用鬼狐之事博人眼球,可惜,用力過猛了。”
唐清臣朝賓香閣外望一眼,沒露出絲毫不快的神情,笑道:“這兩位的确有才,且不論詩,白微之這一手印鶴體寫得着實令人欽佩,那黎州清陵的李澹,以前從沒露過面,今日一見,原來是個擅長丹青的,也不知師從何人。”說着喚仆人收起那沒帶走的一畫一詩,轉頭對靈璧公主行禮道:“世間庸人無數,才子卻難得,望靈璧公主寬宏大量,莫與他們計較。”
那一畫一詩,分明是諷刺這辛園宴會,作爲主家,唐清臣非但不怒,反而誇贊維護這二人,此舉引得諸生紛紛稱贊,孟諸唐氏果然心胸寬廣,氣度不凡,兩相比較之下,那離宴而去的兩人,卻是嘩衆取寵的跳梁小醜了。
靈璧公主舒展開蹙起的眉毛,微微一笑,“父親貴爲天子,卻從不罰言官,這二人雖恃才傲物,我卻不至于跟他們計較。說來,這閣中有些熱了,吹吹冷風也不錯,諸位酒醒三分,作的詩詞也該更有文才了,雪衣娘。”
白鹦鹉應聲飛至,誦詩聲起,酒宴繼續進行。這一場酒宴,不過是雅集的開端。落銅作詩過後,諸生又談玄論道,參禅打坐。
雅集中佳作頻出,那一畫一詩,被仆人收起,準備送入唐驸馬專藏書畫的玉樞閣。唐清臣雖展示氣度,化解了當時的尴尬氣氛,收下這一畫一詩,可這作品終究是諷喻唐家的,放哪兒都刺眼,若銷毀了,難免有損氣量。最好尋個偏僻角落,讓這一畫一詩再也不能見天日,叫蠹蟲吃了去。
仆人穿過閣西邊,卻被唐先喊停下,把那畫跟詩拿了過去,展開端詳一番,筆觸随心所欲,毫無匠氣,渾然天成,越看越覺得好,眉頭也皺得越緊。邊上的墨仙人撚着胡須,眉頭則越挑越高。
看了好一會兒,唐驸馬也沒挑出什麽毛病,命仆人把畫拿走,皺眉說了一句“如今的後生當真年輕氣盛”,才漸漸舒展開眉頭,搖頭笑了幾聲,舉杯道:“倒讓我想起了當年意氣風發時,潘翁,杯莫停!”
墨仙人目光越過唐先肩頭錦帔,遠遠瞧見那仆人把畫軸拿進玉樞閣,心中對那突然冒出來的李澹十分好奇,卻不願引起友人的尴尬,隻微微一笑,擡袖舉杯。盞中酒液搖晃,映着園中春色,綠意盎然。
……
酒液上浮起螞蟻般的綠沫,倒影着牆上的竹牌和大釜裏蒸騰出的熱氣。
竹牌貼的紅紙寫明了羊肉與各類酒菜的時價,摞了許多層,紙緣都極新,顯然近來價格變動很勤。
這杯中綠蟻酒,雖比梨花白便宜些,卻也賣到了六十錢一兩。持酒的兩名青年,一個綠袍,一個白衣,舉杯相碰,動作很輕,沒灑出一滴。桌上擺着兩碗藜菜羹,羹上卧着三片羊肉,薄如蟬翼,又有一小碟青魚幹,一碟醋芹。這醋芹本來沒有,是店主人認出近來聲名鵲起的靈丘鶴子,額外送的。
白微之啜了口酒,右手按着筷子,正點評着雅集中的諸生。
“那元栖玄學問不淺,卻透着股邪性,我不大看得透。至于那奉宸大将軍之女,武道禀賦十分了不得。那均渚謝凝之,在這辛園中,劍法恐怕無人能敵。至于那唐清臣麽,嘿嘿。”
“怎麽?”
“僞君子罷了。”
“其他人如何?”
“其他人不值一提,這回乾元學宮要收三十六人,前十二人可稱學士,後面二十四人,雖也能學神通,卻不過能在乾元學宮裏擔任知書、拓書、書直等職務。剛才辛園諸生裏,除了元栖玄、姜濡、謝凝之、唐清臣能進前十二,其他人,縱使憑借家世門蔭,能進乾元學宮,至多也隻在後二十四位了……”
乾元學宮中任一職務,都是普通人眼裏的神仙人物,靈丘鶴子卻顯然不大瞧得上。但話沒說完,白微之又看向對面剛結識的友人,遲疑道:“我雖沒讀過你的詩詞文章,但以你的丹青,卻不至于籍籍無名。”
李蟬嚼着酒漬過的青魚幹,解釋道:“我剛到玉京不久,又有些事情脫不開身,不常與人交際。”
白微之沉吟了一下,說道:“乾元學宮收徒不拘一格,考得十分繁雜,道論、佛理、武功、術數、祝由……統共有十餘科,如此一來,也難以區分高下。學宮的修行者,又不似兩教修行者超然世外。身懷神通,需以濟世爲己任。所以學宮錄人,尤其注重品德,而所謂品德,又不是朝夕之間就能分判的……”
李蟬吐掉魚刺,“難怪都要四處投獻詩文,去集會裏養名聲。”
白微之出身靈丘白氏,也是名門郡望的子弟,幼時就好玄道,還未識字就能跟着靈丘神霄觀的道士念幾句“無形無名”“清濁動靜”之類的經文。常與觀中白鶴玩耍,曾有一日抱鶴飛過靈丘郡,雖被家中嚴厲呵斥,卻得了個“鶴子”的名号。他未入玉京時,京中人讨論乾元學宮收徒的事,說到誰家後人能入學宮,便會談及“靈丘鶴子”。所以他縱使我行我素,也勿需刻意求名,霜降前,傳燭法會中,他一時興起,與會中講道的法師辯論了幾句,便在玉京聲名鵲起。
但這位黎州清陵李澹,出身寒門,若想拜入乾元學宮,恐怕就要被人比下去了,白微之道:“兄台縱不喜鑽營,也不要太過清高了,平時多出去走走,論道參禅,既能映證修行,也能多交些朋友。”
被諸生評價故作清高的靈丘鶴子,卻在羊肉湯鋪裏勸人莫太清高,着實耐人尋味。二人又從辛園雅集,談到近來的天災人禍與妖魔之事。繼而又說到那幅鬼圖,李蟬道:“我在雅集中見到墨仙人也在場,聽說墨仙人最近得了一段壺梁紫松……”
白微之道:“墨仙人近來制得了六兩紫玉光,且看那謝凝之,在集中展露一手劍書,便是向墨仙人求墨的。他惜墨如金,從沒傳出過親筆之作,這回他求墨,想必是要借寶墨破了惜墨的例,爲入學宮而一舉成名了。說來我去辛園,也想求塊好墨,卻實在待不下去了,還是這裏舒坦。”說着一笑,舉杯示意。
李蟬也舉杯,喝下半杯綠蟻酒,又惋惜道:“可惜沒看見那幅《辛園雅集圖》。”
“倒也不用太可惜,那《辛園雅集圖》不過是畫聖的信筆一揮之作罷了。”白微之道,“你從黎州來,可曾去過玄都?那舊皇城裏的《萬靈朝元圖》,才是傳世的聖品。”
“玄都倒是去過。”李蟬瞥了眼杯沿。
白微之道:“說來,今年春天玄都也傳出不少大事,且不提聖人西去和虞淵妖襲,有個青雀宮弟子,進了舊皇城,一日之間畫盡《萬靈朝元圖》。”
“哦?”李蟬笑了笑,“這事我也有所耳聞。”
白微之道:“據說此人的畫道,不輸于徐仲皓的‘胸中三百裏’,人稱洗墨居主人。可惜,那洗墨居主人隻是昙花一現,就消失無蹤了,想來是不願受名利所擾。我聽說那洗墨居主人年紀也不大,不過,他既然是青雀宮弟子,多半不會因乾元學宮收徒而來玉京,可惜,我還想見識見識這人物。”
“也不用太可惜。”李蟬笑着舉杯,“我亦頗擅丹青。”
“你倒不謙虛。”白微之哈哈一笑,舉杯對飲。
李蟬飲盡杯中酒,望着那空酒杯,若有所思。
……
近黃昏時,辛園雅集未散,西市羊肉鋪裏的酒已喝完。微醺之際,兩人大談妖魔之事、修行之理,談了兩個多時辰,仍意猶未盡。李蟬謝絕白微之去家中再飲的邀請,二人互通了住址,在西市外道别。
他騎驢回到光宅坊的新園裏,妖怪們正玩着葉子戲。衆妖精力旺盛,不便出門,又無事可做,便隻能常常靠博戲消磨光陰。晨間徐達興緻勃勃排練諸妖端酒送菜,熱火朝天地鬧騰了快一個時辰,便覺得無趣,倒是鴉千歲,不時啄啄這個的屁股,敲敲那個的腦袋,爲妖怪們糾正儀态。
那寫着“仙客來磨”的布幌子,被擱在門背後。閨中女子素來欽慕磨鏡客,那塗照影又相貌俊俏,縱使家中銅鏡還算光亮,少女們也樂得爲這郎君認真磨光鏡面的俊俏模樣花錢,于是塗照影首次出門,就收獲頗豐,賺回了一貫三百錢。更休說,塗照影不光俊俏,心思還細膩若女子,他做過生意的閨中少女,大都就不想再光顧其他負局先生了。
小妖牽過黑驢的缰繩,徐達叫道:“阿郎,阿郎總算回來了,在那驸馬宅公主府裏可吃好了?”
李蟬沒理會徐達,進門就走向書房,一邊問道:“從玄都帶過來的畫都放哪了?”
“哪些?”紅藥問。
“萬靈朝元圖。”李蟬走進書房,頓了一下,“今年春天摹畫的那些。”
紅藥思忖了一下,俯身翻找,李蟬也加入其中。
沒一會兒,紅藥道:“這兒!”拖出兩個花梨木嵌博古圖的官皮箱。
李蟬松了口氣,“差點忘了還有這個。”
……
清晨的大相國寺裏迎來了一名提着兩個箱子的男香客,知客僧本以爲那華貴花梨木箱裝的是香火供奉,卻不料,那香客提箱去了寺南邊的中蘭院。
院裏,童子見到昨天雅集上令人印象深刻的青年,愣了好一會,不願收那兩個花梨木官皮箱。青年分說了好一會,童子見裏邊的确裝的都是畫,而不是什麽名貴之物,才答應了先拿去給墨仙人瞧瞧,提箱入院。
童子見到院裏正提筆寫字的潘谷,放下二箱,“潘公,有人送來了這個。”
潘谷擱筆,一眼看出,那箱上博古圖裏藏有防潮、禳蟲的靈應法,再加上箱沿的避火水雲母螺钿,十分貴重,他眉頭一皺。
“誰?”
“就是昨天那個,黎州清陵的李澹。”童子小心道。
“他?”潘谷一怔,沒想到昨天那青年竟會登門拜訪,又想到昨天那幅鬼圖,的确不俗。
“箱中裝的都是畫兒,不是财帛。”童子又補充道。
潘谷沉吟了一下,打開一個箱蓋,箱中摞着數百張畫。
最上邊的一張分水青牛圖,模樣有些熟悉,他神色凝重,過了好一會兒,又露出驚詫之色。
揮手趕出童子,緊閉門窗,在屋裏拿出那些畫,一張張勻開來,仔細端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