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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十二:回縣(二合一)

第163章 十二:回縣(二合一)

雞鳴過後,鳴沙官驿院壩的石槽前,驿馬咀嚼幹草,甩去鬃上未晞的白露,望向天際初現的曉光。

人影穿過院壩,被晨光拉得極長。

甯光興在西邊驿舍的木門外停步。

昨夜剛進鳴沙官驿,他便向州府發出了鳥書。

鳥書能日飛四百裏, 到府尹那兒轉過手,一日之内,便可抵達玉京,送到禦史台、刑部以及大理寺。

待鄭君山一入京,大理寺卿、刑部尚書與禦史中丞将同審此案。不需半天,此事就會塵埃落定。

青靈縣縣令捏造鬼兵過境之事, 貪墨皇糧,本就是大案。鄭君山又身份特殊, 爲官前, 他是乾元學宮四大學士之一。

當年聖人西逐妖魔,天下初定,仍有妖蹤。年輕一輩修行者神通初就,行走天下,既斬妖除魔,又論道鬥法,由此湧現出一批翹楚。乾元學宮四大學士的稱号,便是在那時聲名鵲起的。

四大學士名聲多大?于廟堂上,鄭君山縱使不入朝爲官, 也視同五品。在江湖中, 便連行狗偷鼠竊之事的盜賊夜裏經過鄭宅, 也要告誡自己一句“莫犯義門”。

若犯下鬼兵案的人不是鄭君山,此案的影響至多也就止于岐州。但鄭君山的名聲, 會将此案的分量再加一等, 震動廟堂江湖。

甯光興剛過而立之年, 階至朝散郎, 守岐州巡按之職。巡按這職位,雖然權大,位卻不高。

他擡手去推木門,像是要去碰觸五品大員的绯衣和銀魚袋。

吱呀!

木門被推開,鄭君山盤坐榻上,仿佛剛結束修行。他睜眼望向甯光興,神态從容,似乎并沒把身犯重案被捕的事放在心上,連烏發青髯都仍一絲不苟。

作爲巡按,甯光興黜陟過許多官員,卻是頭回在身負重案的人身上見到這份淡定從容的氣度。

他擡起雲頭履,邁過門檻,“鄭明府當真有君子之風,看起來,你對如今的後果是早有預料了。”

鄭君山看向甯光興,“我沒料到甯巡按能查得得這麽快。”

甯光興感慨道:“鄭明府既然早知如此,何必做這敗壞名聲的事。”

鄭君山怔了一下,不解甯光興的語意,略一思索, 他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原來甯巡按所謂名聲, 是守規矩,懂分寸,做人留一線的名聲麽?”

甯光興微微一笑,“若你早些想明白這道理,也不至于被人排擠了。”

鄭君山目光炯炯地望着甯光興,“青靈縣餓殍遍野,百姓怨聲載道,怪聖人去國西行,恨朝廷救災無措,怨官府不給糧食,你以爲這些不是名聲?”

“鄭明府何必用些冠冕堂皇之辭來壓我?”甯光興搖頭,“鄭明府與懸泉府勾結,假扮鬼兵,竊奪皇糧,視法度規矩于無物。若人人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安穩?鄭明府以自身前程,換來青靈縣百姓缸中粟米,在市井百姓眼裏自然是有良心的。但本官乃一州巡按,考官人善惡功過,查農桑不勤、倉庫減耗,是聖人敕授于本官的職責。鄭明府出身乾元學宮,身具神通,人脈廣泛,我不敢得罪。但我若縱容你借鬼神之名行法外之事,便愧對了自己的良心!”

岐州巡按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鄭君山沉默。

舍外,驿丞解下拴馬栅上的缰繩,驿馬依依不舍地嘶鳴着離開食槽。

甯光興看着沉默不語的鄭君山,廟堂豈是江湖,神通術法再高強,到了這裏邊,也是螺蛳殼裏做道場。

他側目看向外邊的驿馬,打算把鄭君山帶走。這時,榻上的鄭君山卻笑了一聲。

“我年少時仗劍江湖,以爲世上的惡人跟妖魔一樣,天生就知道自己是妖魔,是惡人。後來卻知道不是。”

照進窗棂的秋光爬到鄭君山身邊,照亮他半張臉。

“我今春初任青靈縣令,見到牛首山下盡是張氏的田産。張氏向佃戶收取的佃租不可謂不苛刻,但張誠觀卻以善人自居,逢人就說,若非張氏提供了這些田畝,這些佃戶就沒田耕,沒飯吃了。我起先以爲,此人隻是說說而已,與他接觸後卻發現,他竟把這些話當真了。”

甯光興皺眉。

鄭君山看着甯光興:“你看,原來世間人就算行惡,也總要找個理由出來,起先是騙别人。但說久了,便把自己都騙了。”

甯光興冷笑,“好個指桑罵槐。”

鄭君山搖頭,“甯巡按不了解我的爲人,我若要羞辱你,便不會拐彎抹角。反倒是因你良知尚存,我才對你說這些。”

甯光興遲疑了一下,嘴角還是浮起冷笑,“這麽說,我還要多謝鄭明府指教了。”

鄭君山不回應甯光興的嘲諷,“你可曾想過,爲什麽人行惡時,總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來也簡單,如此既可排除阻力,說服他人,也能讓自己心安。譬如甯巡按你督辦這鬼兵過境之案,必然有人指使。于你自身而言,若能辦成此案,也是大功一件。”

甯光興沉默。

鄭君山道:“自聖人西去後,國中亂象四起,單岐州一地,官人徇私枉法之事便有多起。便說那兩萬石糧食,到青靈縣時已隻剩三千石,若你真的隻想當一個好巡按,爲何單單揪着我不放,竟對那消失的一萬七千石糧視若無睹?你知道我被奸人陷害,也知道我借鬼兵之名放糧并非爲了私利,而是爲了民生。是故于心不安,便找了一番由頭,告慰自己的良知。你于心不安的緣故,是因爲你心中尚知善惡。但此番你若将自己騙過去了,這尚存的良知,便也要被騙過去了。”

鄭君山的聲音不高,連窗外的馬嘶聲都比不過,卻如撞鍾擊磬,震入甯光興心中。這名已過不惑之年的岐州巡按,忽的想起了少年時。那時他每每捧卷,讀得最多的,總是“仁義道德”四字。

但宦海浮沉多年的強大心志,轉瞬便将這遙遠的念頭壓了下來,甯光興動搖的目光再度堅定,對鄭君山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多說無益。”

外邊傳來驿丞的呼喚:“甯巡按,馬備好了!”

“隻希望甯巡按能記住一句話。”鄭君山從榻上起身,“知善知惡是良知。”

甯光興沉默了一下,并不回答,走向門外。走到門檻前,又停了下來,望向門外。秋光下,驿丞、驿夫牽着馬,和兩名判官遠遠地站在院壩南邊等候。

他冷不丁地說:“要對付伱的不是我,我也隻是棋子一枚。”

鄭君山眉毛一挑。

甯光興側過半張臉,“聖人西行未歸,殷如晦也随行而去。陽門本就勢弱,如一盤散沙,如今沒人能幫得了你。切莫以乾元學宮修行者的身份爲丹書鐵券,你入京以後,還是多加提防一些,自求多福吧。”

說罷,甯光興走出門外。

鄭君山略一遲疑,跟了上去。

二人離開驿舍,來到院壩南邊,甯光興踩镫上馬。

一名判官把缰繩遞給鄭君山,“鄭明府,請吧!咱們趕路利索些,明夜就到扶風郡了。”

……

四匹馬離開鳴沙官驿,沿驿道奔出武隆峽。

兩側青山夾道,前方一片坦途,通向的卻是鄭君山仕途的終點。

鄭君山的身體随馬背起伏,忽的想起當年身在江湖時,與三位友人策馬馳于江邊。那時他說仗劍行俠雖然快意,但身入廟堂,能做的事卻更多。而志不在廟堂的徐應秋迎着江風,直言他若入廟堂,除非殺頭便冠、削足适履,否則一定處處受制。

如今的境況被徐應秋說中了,他的神通劍術在江湖中能縱橫馳騁,在官場裏卻難試鋒芒。就此焚了告身,抛了印玺,解了衣冠倒也痛快,但如此一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就在此時從後邊傳來,伴随着隐約的呼喊聲。

那呼喊聲漸漸接近。

“慢!”

一襲青随兕服乘馬而來。

甯光興眉頭一皺,拉扯缰繩,緩下馬速。

陳皓初便乘馬來到近前,馬未停下,便喊道:“鬼兵過境!”

甯光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與兩名判官面面相觑。

陳皓初止住馬,停到鄭君山身邊,大聲道:“青靈縣有鬼兵過境,請鄭明府速速回縣!”

“鬼兵過境?”甯光興嗤笑一聲,“陳校尉,怎麽專查妖魔之事的神咤司,到如今都沒查清真相?這鬼兵過境之事是捏造……”

陳皓初扯着缰繩,大聲打斷道:“今日寅時前後,昌平鬼主率領鬼兵過境,還了日前借去的糧食!該時八蠟神已現身,舉縣百姓親眼所見,何來捏造之說?縣裏局勢紛亂,五個大族糾集家丁,已把糧倉圍了。請鄭明府趕快回縣主持局面!”

“還糧?”甯光興皺眉。

作爲鬼兵過境主謀,鄭君山對此案的内情再清楚不過,此刻也如聞天方夜譚,“真有鬼主還糧?糧在何處。”

陳皓初道:“糧倉裏的五個糧窖都裝滿了,都是糧食!”

雖不知始末,但事情無疑已出現轉機,鄭君山當機立斷,調轉缰繩,“走!”

“慢着!”甯光興策馬擋到鄭君山前方。

陳皓初手按刀柄,厲聲道:“若誤了要事,青靈縣出了亂子,你擔當得起嗎!”

甯光興皺眉搖頭,“此事太過蹊跷,鬼兵過境分明是人禍而非妖災……”

铮!

未見寒光,卻有龍泉出鞘之聲。

甯光興腦門一凉,獬豸冠被一分爲二,從他頭頂滑落。

鄭君山須發飄動,收回并指如劍的手指眼中鋒芒令甯光興心中發寒。

他雙腿一夾馬肚,驿馬踏蹄狂奔,越過甯光興身邊。

甯光興不再敢攔,面色發白地望着鄭君山與陳皓初騎馬遠去。秋風吹來,後背冰涼,已冒出一身冷汗。

……

青靈縣縣府北邊的糧倉外人頭攢動,平民、士紳、縣中官吏、耆老、大族家丁和族人,多方人手對峙,争吵不休。縱使鄭氏與縣丞及六曹官吏盡力緩和局勢,氣氛仍劍拔弩張。

幾家大戶叫着被鬼兵搶了糧,要進糧倉拿回自家的那一份糧食,但百姓裏頭,就算有懦弱的,餓了幾個月後,也有了匹夫一怒流血五步的勇氣,雖瘦骨嶙峋,卻爆發出驚人的勇武,在那些魁梧家丁面前,硬生生堵住了糧倉入口。

多方人馬争執不休,眼看就要出大亂子。鄭君山回到青靈縣,卻沒馬上露面。

他從糧倉東邊的巷道進去,與教谕等人見了面,沒驚動外邊的人,進了糧倉,到窖邊捧了一把粟米。

“這些糧食,真是那鬼主從那幾家糧倉裏手裏搶來的?”

教谕道:“多半是的,有些糧袋上,還做了專門的記号。”

“把糧袋脫了。”鄭君山吩咐一句,身先士卒地提起一袋糧食,手指一劃,袋中粟米傾瀉出來。

縣吏照辦,片刻後,五個糧窖上層的糧袋都被解開,下邊的糧袋被厚厚一層粟米覆蓋。

鄭君山又問教谕:“運糧的塌車呢?”

“在北邊。”

教谕将鄭君山引到倉北的空地,百餘輛塌車淩亂擺置着,互相傾軋。

鄭君山問道:“這些塌車也是鬼兵從那幾家手裏搶來的?”

“沒錯!”教谕露出揚眉吐氣的笑容,“有些塌車上還刻了記号。”

“把有記号的都找出來。”鄭君山吩咐一句,自己先一輛輛地查看去了。

又過了兩刻鍾,三十多輛塌車,連帶着那些糧袋被聚到一塊兒。鄭君山提劍上前,削豆腐一般,把塌車劈成木柴,叮囑教谕帶人把這些糧袋和木柴立刻拖走。

……

糧倉外,各方争執愈演愈烈。縣人都知道,鄭明府已被那岐州巡按帶走。幾名蔣家的家丁在主家吩咐下,不顧縣吏攔阻,提刀要沖破縣民的封鎖。

蔣氏家丁提刀本爲威懾,卻又有一名青靈趙氏潛伏在平民裏頭的高手,在主家指使下,奪了那蔣氏家丁手中的刀,把那蔣氏家丁肩上砍出一道豁口。這一刀如薪中之火,登時便點燃了各方壓抑已久的火氣。

先是那蔣氏家丁還手,百姓亦不甘示弱地用棍棒還擊,緊接着,拉架的也成了參戰者。

一時間,刀槍棍棒揮舞,喊聲震天。

就在此時,一劍飛來,輕易絞斷了械鬥者的兵器。這一劍又帶起一陣大風,場中諸人站立不穩,紛紛倒地。

圍觀的百姓裏卻爆發出一陣呼聲。

“鄭明府!”

“鄭明府來了!”

鄭君山帶着一衆縣吏走出糧倉,一振袖,飛劍倏然回到他手中。

一人一劍露面,各方的争執如被秋風刮去,頓時消弭。

鄭君山提劍掃視四方,目光落到幾名耆老身上,又看向諸位士紳,“諸位爲何聚集在此?”

沒人料到被岐州巡按帶走的鄭君山竟會在此時出現,張誠觀心中暗驚,當先說道:“鄭明府終于來了,昨夜有鬼兵過境,搶了青靈縣許多百姓的糧食!”

“有這事?”鄭君山挑眉,打量張誠觀,“好,神咤司的陳校尉還在青靈縣,我會托他調查此案。”

“這卻不必……”張誠觀遲疑,指向糧倉,“鬼兵搶走的糧食,就在這糧倉裏!”

鄭君山皺眉,“你恐怕弄錯了。”

張誠觀急道:“哪裏錯了?”

鄭君山道:“那昌平鬼主,上月從青靈縣借走了兩萬石糧,倉中的糧食,是那鬼主還回來的。”

張誠觀心道就算真有鬼主,最多也隻能從青靈縣借走三千石糧,哪來的兩萬石。但這話卻不能說出來,他喊道:“錯不了!他還青靈縣的糧食,不是借走的那些糧食,是從青靈縣百姓手裏搶的!”

張誠觀話音剛落,圍觀百姓中冒出一片罵聲。張誠觀梗着脖子,不爲所動。

鄭君山搖頭道:“不對,鬼主搶的是你們的糧食,還的是他借青靈縣的糧食。”

張誠觀瞠目結舌。

另一人喊道:“哪有這番道理!”

鄭君山提劍道:“就是這番道理!”

張誠觀回過神來,連忙說:“錯不了!鬼主搶走的那些糧食,糧袋上還有我家的記号!”

另一人喊道:“那鬼主運糧的塌車,也是搶的!”

鄭君山搖頭否認,“這倉中可沒見什麽糧袋,也沒有諸位家裏的塌車。若不信……”他用劍尖遙點數人,“随我進來看吧。”

……

對付被搶糧的五個大族,安撫百姓,鄭君山又與衆曹縣吏安排了放糧救災的草案,已時近黃昏。

青靈縣局勢稍定,燃眉之急已解,鄭君山終于能騰出些空當,思索鬼主還糧之事的始末。他喚來昨夜親眼見證鬼兵過境的教谕和縣尉,詢問一番,得知昨夜八蠟神現身,又被鬼兵吓退,便知道昨夜過境的,的确是鬼兵。

但鬼主納糧一事,純屬捏造,就算昌平真出了鬼主,還糧之事又從何而來?

那鬼主究竟什麽來曆?

離開縣府,向東回到宅中,鄭君山正想稍作歇息,便見到夫人懷抱一物,迎面走來。

這一日之間,鄭君山處理了諸多事務,安撫百姓時,鄭氏也出了不少力。鄭君山隐隐覺出夫人神情不對,白天卻無暇過問,這時,總算有了獨處的時間。

沒等鄭君山開口,在外強撐一日的鄭氏,終于露出哀戚之色,眼角盈淚。

鄭君山心生不妙。

鄭氏遞來的那柄劍,劍鞘上陽刻“真剛”二字。這劍伴他十二年後,被他傳予獨子。

而如今,劍已還家,人在何處?

5K大章,補上昨天欠下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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