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牛首山下,高宅深院的門簾裏仍傳出絲竹之音。窗間透出燈光,隐約照亮池塘,芙蕖掩映中,火猕猴吞吐池水,不知疲倦。月光下,可以看到牆瓦上伏着一座可避毒蟲的煙龍像,宅門處,畫了一尊鎮邪驅鬼的力士圖。這些加持了靈應的物件,一月耗去的錢财,就抵得上尋常人數年的積累了。
這宅子連帶着牛首山下的田畝,都是青靈縣張氏的産業,青靈張氏是九姓十三望中漉陽張氏的分支,兩代以前,便勃發成豪商巨賈之家。這時,宅院的正屋裏,幾個錦衣人正坐在桌案後。坐在東首的那個,是宅子的主人張誠觀。
張誠觀晨間喝過荷珠酒,午後又談成了一番生意,此刻正與友人笑談。屋外,有一座正對着屋堂的小亭。亭檐下,站着兩個提燈的婢女。亭内,架起了一張紙屏風,裏邊正演着燈影戲。隻見紙人的影子廣袖高冠,搖頭晃腦。
一陣歌聲傳出來:“且将美酒沽,管他興亡數——”
張誠觀把盞道:“近來不知怎的,有些睡不安穩。”
旁邊一人笑道:“今秋運輸的漕糧足有兩百八十萬石,張郎那兩千石糧食,不過九牛一毛罷了!”
張誠觀搖頭歎道:“倒不是因爲這個睡不好,隻是老毛病犯了,厥氣入腦,總是頭疼。也點了些安神的香品,卻遠不如你去歲秋天送我的那幾丸象藏香好啊。”
那人笑道:“這卻好辦,此香雖是浴佛寺的秘制香品,但我認得寺中僧值,下回再去索要幾丸便是。”
張誠觀笑道:“那就一言爲定……”
話沒說完,一片陰影投至院内。
冷風刮過,亭内燈火倏爾黯淡,仿佛被突如其來的霜氣壓了下去。
唱戲的伎人聲音一滞,提燈的婢女也露出不安的神情。
桌邊幾位錦衣人擡頭一看,不知從哪兒飄來了一片黑雲,遮住了月亮。
就在這時,四周響起一陣撲棱棱的振翅聲。
群鴉飛至,落到檐上牆頭。
哇!哇!鴉聲四起。
張誠觀臉色一白,起身後退兩步,驚惶地喚道:“陸先生!”
桌邊的青衣老者長身而起,他雖已白發蒼蒼,動作卻矯健靈巧,躍過桌案,落到院内,反手握住三尺青鋒,縱使黑雲遮月,那劍身映着幽微燈火,亦殺氣懾人。這位陸姓劍客是岐州江湖名手,年輕時曾去懸空寺學過劍術,雖未能得入其門,也學到了一些本領,據說已窺見神變契機,非尋常先天高手可以匹敵。他舉目一望,群鴉似乎被他的銳氣震懾,振翅飛起,在宅院上空往複盤旋。
鴉群隻是嗚哇亂叫,并不敢靠近,院中緊張氣氛稍微平複下來。
遠處卻傳來一陣怪聲,嚓嚓!嚓嚓!似是行軍時的甲衣摩擦。
其間伴随了沉重的腳步聲,仿佛擂響了一面夔鼓。
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仿佛已到院外!
轟隆!
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宅門垮塌,梁柱傾倒,磚瓦墜落。
煙塵裏,浮起一團團鬼火,照見一個個提刀掼甲的鬼影。
最前方的一道鬼影,身下坐騎形若虎豹。
“鬼物……”
“鬼物!”
院中人驚呼。
啪一聲,最後一塊殘垣倒下,壓住宅門。
磚縫間,卻透出些許黃光。
又是轟的一聲,磚瓦拱起,門上塗繪的驅邪力士身軀拔地而起,節節增高,一眨眼,就化作兩尊高近兩丈的金甲神人!
磚瓦從金甲上滑落,驅邪力士向下俯視,煙塵裏的鬼兵在它面前嬌小如嬰孩。
那形若虎豹的坐騎卻從煙塵裏一躍而出,那身形與金甲神人相比,猶如蚍蜉之于大樹。與金甲相撞,噗哧一聲,卻如勁弩刺破牛皮,幾無滞澀地穿了過去。
啪!一張符紙被爪子踩進土裏,白毛上沾了些許金粉。
白獸背馱一名鬼将,面白似霜,唇殷如血,鬼目如青玉雕琢,奪人心魄。
呼!西風刮散煙塵。
鬼将身後的一衆鬼兵陣型森然,陣中,大旗映着幽幽鬼火,隐約能見到一個“馮”字。
青衣老者眼神一凝,手中青鋒一振,發出“殷”的一聲劍吟。他一躍而起,在亭柱上借力一踏,飛起近兩丈高。這一劍居高臨下,刺向鬼将,仿佛乘月而來。前一刻,劍身照見庭院裏的幽微燈光,下一刻,便映出片片鬼火,刺至鬼将身前。
鬼将卻巋然不動。
一道刀光從鬼将身後劈出,後發先至,與劍刃相交。铛!濺起大片火星。
青衣老者身形一滞,被巨力震退,落到地上。
鬼兵中閃出一名形如鬼魅的身影,一刀劈開劍鋒後,又是一刀劈向青衣老者胸口。
青衣老者左腳一踏,膝蓋微屈,止住退勢。手中青鋒一挑,劍尖點中刀刃,一引一帶,使出懸空寺《詠玄十三劍》的一衣帶水式。
被帶偏的刀刃擦着青衣老者肩頭削過,那執刀者手腕一翻,寒芒忽現,一柄障刀刺向青衣老者肋下。
青衣老者眼神一凝,探出左手,欲捉住那握障刀的手腕。障刀卻如鯉魚翻騰般,猛然旋絞。青衣老者悶哼一聲,五根手指齊根而斷,血液飛濺!
障刀斬斷青衣老者的五根手指,去勢不減。青衣老者顧不得傷勢,抽劍回防。那橫刀又一挑,劃出一線寒光。
當啷!三尺青鋒高高抛起。
一隻有些秀氣的黑履從黑暗中踹出,踢中青衣老者前胸。
青衣老者咳出一口血,倒飛出去,撞到亭柱,頹然下落。
他口鼻溢血,半倚亭柱的石須彌座,正要撐起身子,那黑履從黑暗中踏出來,踩住他的胸口。緊接着,一線刀鋒映着森然月光,抵住他的脖子。
庭院的燈光照見了這鬼魅身影的模樣,她穿着一身黑衣,眼眸冷冽,額生鬼角,臉色青白。
院内的伎人、婢女、商人紛紛顫栗。
張誠觀滿頭冷汗,看了一眼鬼将身後的大旗,又連忙低下頭,心中冒出“鬼兵過境”四個字。鬼兵過境,竟不是鄭君山杜撰的,原來真有其事!他匍匐下來,鼓起勇氣喊道:“來者可是昌平鬼主?”
鐵兜鍪下的青色鬼目望向張誠觀,并不說話。他身下的坐騎低吼一聲,“這倒是個機靈人,将軍不妨把他收歸賬下,做個軍師罷!”
張誠觀渾身一顫,到鬼主賬下做軍師,那得先做了鬼才行!他急忙大喊:“我知曉将軍要前往鬼戶山,我願獻上存糧,隻,隻望将軍饒我一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