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一:亂世

第152章 一:亂世

麟功二十三年秋,聖人去國西行已逾七月,縱使各州邸抄頻傳捷報,大庸國内還是災妖多發,匪亂四起。

天邊殘雲騰灼似火,青衣客背着書箧,腳下麻藤履沾滿泥痕霜迹。他牽一頭黑驢,踏過枯黃斛葉,在一座古橋前停步。書箧的黑雨布下,是一張白皙疏朗的臉。連日奔波并沒在這張臉上留下日曬之色。

正值黃昏,本該是行者歇腳的時分,卻是他啓程時候。前後五月,他跨越半個大庸國,走過六千裏地,至少有四千裏是披星戴月與百鬼同行。

橋邊,界碑苔痕斑駁,刻有“岐州”二字,他目光一掃而過。橋對面一山障目,山上紅花黃葉,顔色分明。這山叫做欹梧山,越過去,就是京畿道的地界。

他牽驢穿過古橋,秋水清澈見底,隐約映見岸旁邊芸花與天邊一勾新月。木箱随驢背沉浮,箱縫間鑽出一縷蜃霧,飄至對岸,化作紅衣少女,落在兩株鵝梨與三樹野棗間。

他走過橋,紅衣少女收回向枝間尋探的目光,無奈道:“還遠沒到成熟的時候呢,果子都被人摘沒了。”

青衣客剛過峽州,一場大旱過後,州中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邊雖然山明水淨,他歎道:“看來京畿也遭了禍殃。”

黑驢身邊現出幾道身影,白貓躍起,肥壯的身軀落到纖弱棗枝上,卻站得很穩。枝間還零星垂着幾個葡萄大小的青綠果子,它叫道:“這個吃不得?咱偏要試試!”

紅衣少女笑道:“誰還攔你不成?”

白貓探爪拍下一枚綠棗,張口一吞,嚼兩下,瞳孔縮成豎線,驚喜道:“咿呀,甜得很呐!”

紅衣少女疑惑地蹙起眉毛,摘下幾枚綠棗,吃了一枚,奇道:“還真是,阿郎你快嘗嘗。”

青衣客接過綠棗,品咂一會,若有所思道:“這棗樹莫非成精了?”順手把剩下的青棗遞給邊上抱刀的狐女。

狐女随手扔一枚棗入嘴,咀嚼一會,緩緩點頭,“不錯。”

“我來,我來。”

青夜叉看得眼饞,搶也似的,從狐女掌中銜走一枚綠棗。嚼了兩下,猛一哆嗦,青面被酸成黑臉,龇牙咧嘴,呸出棗渣。急忙栽進水裏,咕咚漱口。

一陣笑聲過去,李蟬牽起黑驢,走向欹梧山。

天色漸暗,他身邊的妖影悄然變多。

大庸境内妖魔四起,一路東行過來,縱使他極少停下腳步,也除掉了許多吃人的妖魔。納入畫中的妖氣愈發濃厚,那些小妖也長全了形貌,青面獠牙,披毛帶羽,提着從山匪手裏奪來的刀劍,掼着戰場上撿來的殘甲。

那黑驢憨傻,被妖魔鬼怪吓慣了,不急不緩地跟在李蟬身後,背上馱有行李,米面、幹糧、肉脯。

前邊的山腳下,連綿的村舍嵌在青黃二色間,若能借竈買柴,就可以開夥了。

……

李蟬牽着黑驢通過一座簡陋木牌樓,牌樓上挂有“白頭村”的桐木匾。

他剛接近村口的老槐樹,便聞到若隐若現的腐臭味。

暮色下,前邊的村舍裏走出來一個提劍的年輕人,頭束青巾,面如冠玉,雖穿着一身粗葛布衫,卻透出股書生氣。

李蟬看見年輕人,眉毛一挑。

年輕人手按劍柄,謹慎問道:“來者何人?”

李蟬隔着幾丈遠停下來,拱手道:“我進京途徑此地,這位郎君能否行個方便,借竈給我做些吃食?”

年輕人打量李蟬背後的書箧,目光又在黑驢背上巡睃一陣,這才點點頭,回身推開木門,“進來吧!”

李蟬把黑驢栓到樹下,跟年輕人走進院裏。

年輕人把李蟬引進屋子,一邊說:“足下莫怪我失禮,近來又是鬧饑荒,又是馬匪作亂,我不得不謹慎行事。那些馬匪慘無人道,劫糧搶錢不說,甚至有搶了孩童去烹煮的。我也是看見足下的确帶着行李,要不然,也不敢讓你進來。”

“謹慎些也是應當的。”李蟬跟年輕人穿過小院,瞥向疱屋,屋牆上挂着水瓢鬥笠,挂蒜的繩子都空了。竈君龛前香盡爐冷,看起來已多日不曾供奉。

他的目光一觸即收,跟年輕人進屋,屋内空間逼仄,一眼能望見後屋的矮床,床邊還放着幾本書。他問道:“這位郎君不是白頭村的人吧?”

年輕人不答,反問道:“聽足下的口音,更像是遠道而來的。”

“我從玄都來。”

“哦?足下不遠萬裏進京,難道是爲了秋末的……”

“正是。”

“這卻巧了!”年輕人欣然,“我前年在署學裏得了舉薦,今年也要考乾元學宮。不知足下名姓……”

“姓李名蟬,你呢?”

“在下鄭阆君,李郎且坐,近來世情離亂,拿不出什麽能夠招待的東西,實在失禮。”

李蟬在矮案邊席地而坐,看着鄭阆君的粗葛布衫,“你似乎在這村中待挺久了。”

“此事說來一言難盡。”鄭阆君搖頭歎息,“三月前我本來在玉京求學,那時歧州青靈縣鬧了災。我聽說彌州巴阙郡能還買到糧食,便星夜兼程,趕往巴阙,募得三百石糧食。送糧途中,卻染了病,不得不停下來,在這白頭村裏休養。”

李蟬好奇道:“那些糧食呢?”

鄭阆君道:“越過欹梧山,三十餘裏外就是青靈縣,我托村人将糧食送去,想必已經到了。”

李蟬拱手,敬佩道:“郎君是仁義之士。”

“區區三百石,不過杯水車薪,我也是盡力而爲罷了。”鄭阆君歎了口氣。

說完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李郎能否幫我個忙?”

李蟬道:“但講無妨。”

“李郎隻是途經此地,我本不該給你添麻煩。”鄭阆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那三百石糧食,我隻留下一石,與村人分過之後,早已吃完了。不瞞李郎說,我已挨了幾天的餓,村中居民,也都快活不下去了。我看李郎的那頭驢似乎馱了些米面,不知李郎能否出售一些?”

他說着掏出兩張一千錢的交子,塞到李蟬手裏,懇切道:“隻需兩鬥米即可。我到巴阙時,米價就已漲了一番,在此養病多日,定然賣得更貴了。一鬥米,我願出一千錢。”

李蟬搖頭,“你這些錢,買不得米。”

鄭阆君一愣,“外邊糧價已這麽貴了?我出兩千錢,李郎賣我一鬥米如何?”

李蟬仍搖頭。

鄭阆君面色冷了下來,“足下如此坐地起價,與那些趁人之危,囤貨居奇的奸商何異?”

李蟬歎道:“郎君是仁義的人,若要糧食,我送你都無妨。但這錢……”

啪!鄭阆君把佩劍拍到桌上,“我以家傳寶劍換米一鬥!莫看此劍貌不驚人。家父鄭君山在青靈縣爲令,足下到青靈縣持此劍交予家父,自可換取更多的報酬。也勞煩足下幫我捎個口信,讓家父遣人來白頭村接我……”

鄭阆君話沒說完,李蟬冷不丁地問:“你可曾想過,你的病是何時好的?”

鄭阆君一愣,“我的病……”

李蟬望着桌上那兩張交子,丹眼中映出的是一堆印着“麟功通寶”的陰錢。

鄭阆君呢喃:“我的病幾時好的?怪了……”

李蟬道:“你近來可曾見過其他村人?”

鄭阆君茫然搖頭。

李蟬道:“從我進入村中,可曾有過一聲犬吠?”

鄭阆君仍搖頭,迷茫之色卻逐漸褪去,嘴唇發顫。

李蟬輕歎:“你已經死了。”

“我死了?李郎開的什麽玩笑。“鄭阆君面色煞白,勉強笑了一聲,“我年方弱冠,吐納法已練到先天境界,不出意外我今歲便能入乾元學宮,修真傳神通……我六歲能作詩,十四通經籍,十六便識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數……我心中抱負尚未施展,故裏青梅還在等我,我怎會死在這荒僻之處?”

“我……我……”

說到一半時,他語帶哭腔,說到最後,已淚流滿面。他望向那雙鴛鴦眼,丹青二色逐漸模糊。

他顫抖着伸指,去觸桌上的劍,仿佛要企及失去之物,手卻如墨入水中般淡去。

鄭阆君消失不見,暮色透窗映在劍鞘上。桌下落着個空麻袋,袋上寫有“巴阙救災糧”的墨字。

李蟬扭頭看向裏屋,床上躺着一具腐屍,飛蠅起落,散出刺鼻臭氣。這個本應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已不聲不響地死在野村中,無人收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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