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山語氣平淡,說出來的話卻非同凡響。
希夷山是什麽地方,既是道門聖地,又是大庸神道濫觞之處,其淵源深過任何一代人道皇朝。
希夷山真要對付李蟬,甚至不需要親自出手,隻要放出一丁點風聲,天下道門三千宮觀,就會争着搶着降妖除魔,剿除李蟬這左道妖人。
洪宜玄做的那些勾當見不得光,李蟬殺他,是站在道義的一方。但李蟬人微言輕,希夷山隻需三言兩語,便能輕易混淆因果。
李蟬本來已做好隐姓埋名,甚至離開大庸國,回到西域避風頭的打算。袁崇山的到來,稱得上雪中送炭。但世間就算有無端的善意,恐怕也不會來自右禁神咤司殺君的身上。
“袁殺君能在這種時候說要保下我,我要是不答應,似乎很不識擡舉。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道我有什麽過人之處,能被袁殺君看重?”
“你并未種道,卻殺得了修行者。神咤司缺人手,尤其你這樣的好手。”
“但我一介凡人,恐怕不值得袁殺君如此大費周章親自過來一趟。”
“你倒是謹慎得過分。”袁崇山深深望着李蟬,“但我也隻能跟你說一句,是有人要保你。”
“誰?”
“聖人。”袁崇山吐出兩個字。
李蟬問出“誰”字的時候,一個名字已浮出心底。
若非那一位開口,誰能支使得了眼前這位右禁神咤司殺君?但聽到袁崇山的确認,他還是挑起眉毛。
“聖人要保我,爲什麽?”
“隻此一句,别的無可奉告。”
李蟬有心追問因果,但袁崇山一句斬釘截鐵的“無可奉告”之後,便移開了話題。
“神咤司除了能保你,還能幫你解決另一件事。”
李蟬壓下心頭疑惑。
“什麽事?”
“修行的事。”
袁崇山語氣一頓。
“你在青雀宮犯了事,被逐下山門,臨近數州的道門宮觀,多半不會再收你入門。你又得罪了希夷山,希夷山一帶,你也再難以涉足。如此一來,在大庸境内,你的道途近乎斷絕了。但你若肯入神咤司右禁,我可以推舉你進乾元學宮,修行神通法門。”
“乾元學宮……”
李蟬神情一動,袁崇山開出的這個條件,出乎他的意料。
抛開超然世外的兩教,大庸百姓眼裏最神秘的地方,便是玉京城裏的乾元學宮。據說乾元學宮就在玉京城西,獨占一坊,建在鬧市畔,但市井中絕少有乾元學宮的消息流傳。
不過,李蟬聽說,欽天監監正,就是乾元學宮祭酒。
他沉吟了一下。
“我沒去過玉京,但聽說進乾元學宮似乎不太容易。”
“很難。”
“想進乾元學宮,主要有三條路。第一條路最難,走着一條路,要先進崇玄、宣禅二署的署學。單是入署學這一步,便要天資智識,還要門第、人脈,能入署學的,都是一地中的傑出人才。入署學後,又要從這些人才中脫穎而出,才能去學宮考試。單是這入試的資格,便難倒了無數人。”
“另一條路則是資蔭,先代有勳功者,可以跳過署學那一步,直接到學宮入試。走這條路的人不少,這也是最好走的一條路,你卻走不通。”
“至于第三條路,便是推舉了。神咤司右禁每三年可推舉兩人,你若進了神咤司右禁,這其中的一個名額就是你的。”
一個學宮的入試名額,是世間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對李蟬來說,也是再續道途的契機。
他雖在青雀宮學到一篇種道法門,種道之後的路,卻雲山霧罩。
但大庸皇帝的拉攏,反而讓李蟬更加謹慎,他追問道:“若我入了神咤司右禁,之後呢?”
袁崇山道:“對你來說,自然還有其他好處。你就算身邊有些秘密,也不必再有太多顧忌,這是其一。你可以改換戶帖,改名換姓,稍加易容,沒人能找得到你,這是其二。”
他盯着李蟬那雙惹人注目的鴛鴦眼。
“你要是不怕麻煩,也可以以真容示人。”
“我不怕麻煩,也不愛自找麻煩。神咤司要我做什麽?”
“神咤司辦的差事,大都有些風險,不過你既然幫玄都神咤司辦過了幾件案子,想必不會在乎這些。”
“但我聽說,神咤司左右二禁并不相同。”
“是不一樣。神咤司左禁斬妖除魔,已經十分危險。神咤司右禁辦事,又更如魚遊沸鼎,更危險十倍。你在大庸待過幾年,想必也知道,神咤司右禁名聲不太好。”
李蟬知道神咤司左右二禁雖同屬一司,風評卻截然不同。
神咤司左禁緝查巫蠱鬼狐之事,司裏的緝妖吏,是蕩滌妖邪的正道人士。而神咤司右禁,則行事冷酷,又無處不在,叫人聞之膽寒,名号可止小兒夜啼。
李蟬笑道“”“豈止不太好。說是如狼似虎、慘無人道都不爲過。”
“你倒也說得直。”袁崇山并沒動怒。
“不錯,神咤司右禁名聲素來不佳。我當右禁神咤司殺君這些年,手上沾了不少血。你若進了神咤司右禁,也難保能落得個好名聲。不過你既然敢向希夷山揮劍,就不是惜名之輩,這是我最看重你的地方。”
“我就算不惜名,也不想做見不得光的事。”
袁崇山微微一怔,搖頭失笑。
“時人謂我袁六耳,懼我、憎我,背後又罵我、鄙我。但除了那幾個不要命的言官,還沒人敢當面說我見不得光。”
李蟬道:“有些話,還是要在事前說清楚。”
袁崇山望着李蟬,二人目光相對,氣氛似乎有些僵。
片刻後,袁崇山卻笑了一聲。
“當年我初入神咤司,想的也是仗劍行俠、鮮衣怒馬、斬妖除魔、名揚一方。”
“原來袁殺君當年也是意氣風發,後來又怎麽樣了?”
“後來?後來我便知道,世間除了青面獠牙,吃人喝血的妖,還有有冠冕堂皇,殺人不露形迹的妖。”
李蟬眉毛一挑。
袁崇山道:“俠義之士惜名,斬得了青面獠牙之妖,殺不得冠冕堂皇之妖。這些妖峨冠博帶,羽衣華袍,與他們作對,注定落不到好名聲。但這些妖,總歸要有人去管。”
李蟬沉默片刻。
“原來神咤司右禁管的是這個。”
袁崇山拿出一塊黑檀腰牌,推到李蟬面前。
腰牌四角雕飾螭紋,上方陰刻“神咤司右禁”五個小字,中間是“遊奕使”三個大字。
“過幾日,神咤司便會将你從青雀宮押走。這自然是掩人耳目的說法,屆時青雀宮也不會強留你這個燙手山芋。出去後,你到老鴉巷口軍器所對街,找一處有三蟠螭紋的門梁。裏邊的人,會帶你去找個安全的處所。”
“多謝袁殺君的好意,不過我散淡慣了,沒擔過什麽重任。”
李蟬看着遊奕使三字。
“等我出了青雀宮,說不定就丢下腰牌跑了。”
“你若跑了,神咤司也不會查你。”袁崇山微微一笑,“你若想好了,就拿這塊牌子,去我說的那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