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城戲子雖多,唱得好的,屈指可數。
玄都人認得唱《南嶺妖婦》的程玉,認得程玉當做接班人培養的金龜兒戲班的那位青旦,認得紅袖招花魁沈欺霜,卻鮮有人認得此時站在台上的一襲青衣。
忽然望雀台近處,有人睜大眼,仔細看清那青衣的模樣,驚呼道:“啞娘!”
話音剛落,又急忙改掉這蔑稱,喊道:“是顧九娘!”
“誰?”
“甘棠巷的顧九娘!”
“顧九娘!”
一聲“顧九娘”,仿佛往幹草裏投入一點火星,轟一下,掀起一股炙熱浪潮。
先是望雀台下的人喊這名字,呼聲繼而席卷數坊。
“九娘!”
“九娘!”
呼聲吹開騎雲橋頭表木上的布條,揚起街邊的酒招子。觀戲的人群裏,一名少女擡頭看向望雀台。少女頭戴烏青假髻,穿一身靛藍深衣,雖衣裝和俗家女兒一樣,手在袖裏,卻捏着一串佛珠。
望雀台頂,青紅旗激蕩。乙午座的花梨木椅上,洪宜玄獨坐觀戲。他穿一身黑色鶴氅,腳踏望月履,身上似乎未帶兵刃。魚龍會未開場時,他便上了望雀台,但一直并沒有觀戲的興緻。隻因望雀台是玄都第三高處,其高度僅次于得月樓與舊皇城大内。在此台邊,可将玄都城西北部盡收眼底。但此時,他的目光也随着衆人,聚到那一襲青衣上。
那青衣的唱法,與其他戲子不同,她引頸而歌,素白衣領遮蓋下,喉間有妖異符紋,若隐若現。
她忽然低下頭,一張口,殷紅口唇間,青影乍現。
青影倏然射出,穿過清明天光,從望雀台射向觀戲台,猶如一道水痕。場間看客精神一振,難不成這曲子還有變化?
乙午座上,黑衣道人并未多想。但隻在一眨眼間,那妖異青影便射到近前,黑衣道人眉心刺痛,這才發覺,自己正是青影的目标。他面色大變,右手并指,掐起劍訣,手一揮。
铮一聲,一道雪亮光芒猶如白蛟,自黑衣道人腰間騰起,飛到半空,截下那道青影。此處離黑衣道人眉心僅半尺之距,青影消弭之時,幾縷劍氣潰散,旁側瓜果開裂,席案上乍現淺痕。
那雪亮光芒輕易擊散青影,卻也勢頭一滞,能夠被人看清,是一柄七寸短劍,劍刃白如霜雪,銘刻“懸心”二字。
僅滞澀一刹,短劍再度化作雪亮劍光。
隻因那第一道青影之後,又是第二道、第三道青影!
台上緊鑼密鼓,仍未停歇。
台下看客大喝:“采!”
往年也有戲人藏身台下,待戲目進行到中途,假扮成看客,與台上人共演。今日這一出鬥劍的戲目,比剛才那一出透劍門,何止精彩百倍。也不知這兩人,是何時在場中懸起的魚線,又用了什麽手法,使得這青影白影,一來一去,竟像是真的飛劍。
這一切隻發生在眨眼間。
洪宜玄死死盯住台上那一襲青衣。從身入玄都的那一刻起,他每次入睡,都在床下貼好符咒,每踏入一間屋子,都會提防門後梁間。他明白遲早會有人對他出劍,卻從未想過,這一劍會來自望雀台上,來自一個青衣戲子。
他不知道這女人什麽來曆,不論是乾元學宮的人,還是奉宸軍中高手,既然對方敢當台出劍,就一定不是易與之輩。
他全身心傾入那柄雪白短劍。
八方天地氣機流轉,猶如弦線,若隐若現。
人間蒼生,皆在見境,都可以感知萬物流轉之機,區别隻在多寡。若說天地如琴,見境衆生,僅可觀琴而已。種道者,便能撥動一弦。
洪宜玄并指如劍,揮手,黑袖揚起。一線天地之弦彈動,那雪白小劍猶如弦上之箭,射向青影,不遺餘力,絞碎第二道妖異劍氣。
這一劍毫無阻礙,輕易得出乎洪宜玄的意料。那青色劍氣,似乎隻比勁弩強一些,與飛劍一碰,便毫無反抗之力。這不像是修行者的神通,倒像是身無法力的左道中人,借外物撥動天地元氣的拙劣手段。不過,鬥法之時,虛實交雜。他不敢賭,前面這兩道劍氣是不是虛招。
洪宜玄右手劍訣揮動,雪白飛劍又絞向第三道青光。
一道紅色身影,卻在此時接近洪宜玄。
那舞劍的紅生,隻在初登台時令人有些印象,後來便無引人注目之處。比起那青衣的歌聲,她的劍舞太過稀松平常。甚至于大部分人都忘了,與青衣一同上場的,還有一個舞劍的紅生。
不知何時,她已在觀戲台裏,執劍刺向黑衣道人。
那劍朱漆銀柄,模樣倒也逼真,卻是紙做的,遠不如金鐵那樣硬挺。這一劍,卻被紅生刺出決然氣勢。
黑衣道人全心操縱飛劍,無暇分心,右手仍在掐弄劍訣,天地琴弦彈動,雪白短劍斬向第三道青色劍氣。左手一揮,袖中黑氣騰騰,鑽出十餘鬼影,撲到紅生身上。
紅生卻不顧袖鬼咬開她肩頭肋下的皮肉,隻提劍刺向黑衣道人前胸。黑衣道人隻來得及擡臂一格,那紙劍劍勢變刺作削,切中黑衣道人的手臂,劍身觸肉,那銀漆泛上一抹妖異青色,悄無聲息的,變作一柄黝黑小劍。唰的一下,切豆腐一般,黑衣道人的左臂被從中斬斷!
黑衣道人斷臂處鮮血噴湧,那半空中的雪白小劍,亦随之一顫。
小劍周圍,天地琴弦顫動,如在黑衣道人耳便敲響黃鍾,他腦袋裏嗡的一聲,氣息一滞,口鼻溢血。
修行者一旦受天地元氣反噬,若不盡快調息,便有走火入魔之險。但這個關頭,黑衣道人仍勉力掐動劍訣。半空中,雪白小劍遲澀轉身,欲射向紅生,但未及射出,紅生手裏的黝黑劍刃,便刺入黑衣道人胸口。
劍刃刺入,拔出,鮮血濺到聶空空傅粉的雪白臉頰上,一線猩紅。
原來修行者的血不是銀的……聶空空心想,這皮肉,也比普通人結實不了多少。她握緊劍柄,再度把眉間青刺進那黑衣裏,劍尖越紮進去,裏邊就越軟,軟得像豆腐。
裏邊那個東西,撲通亂跳,不也是一個肉做的心嗎?
“你有什麽了不起的。”聶空空滿臉血迹,卻笑了起來。
她握緊劍柄,一擰。
半空中,雪白小劍陡然墜落。
袖鬼驚惶逃竄。
黑衣道人喉嚨裏咯咯響兩下,聶空空抽劍,再捅進去。
一下,兩下,三下。
觀戲台中,一片死寂。
十幾劍過後,黑衣道人前胸塌下去一大塊,血肉泥濘。聶空空仍不停劍,一下一下,使盡渾身力氣,渾不顧那黑衣道人早已氣絕。
戲台上,青衣喚道:“走了!”
聶空空一愣,回望台上那一襲青衣。臉上忽然很癢,她擡袖一擦,反而暈開臉上的血,把半張臉都染紅了。
她回頭又看了一眼黑衣道人,深吸一口氣,不再留戀,轉身就走。觀戲台下無數道目光投過來,她目不斜視。路過前座,眼角餘光瞥到一抹霜白色的影子,她伸出腳尖一挑。
那柄霜白小劍打着轉,高高飛起,又落下,被聶空空穩穩接住。
她把小劍往腰間一挂,大步走到台下,一縱身,單手攀住戲台邊沿。
一用力,跳上台去,走向鬼門道。
背後的傷勢這時才火辣辣地疼起來,那些目光像鹽一樣,灑在背後。聶空空硬生生按捺住回頭的心思,按捺住焦急的腳步,走得不快不慢。
觀戲台上,乃至望雀台下,數百道目光聚在紅生身後。紅生并不回頭,跟那青衣,走入鬼門道。
……
一過鬼門道,聶空空腿一軟,大口喘氣。
戲台後,蜃氣彌漫,局面混亂。
李蟬匆匆解去那礙事的青衣水袖,腳步不停,低喝一聲:
“跑!”
感謝偶爾也會發呆打賞的堂主!感謝GwenPullan打賞的舵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