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郎君拘走一衆緝妖吏包括一位先天高手的影子,隻用了一瞥眼的功夫。站到這張門前,扣響門扉後,白衣郎君仍不急不緩地攏袖等待,在靜夜中維持翩然風度。
一滴積雨沿門檐的綠瓦縫墜下,落到腳邊,隻發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嘀嗒”聲,卻引去白衣郎君的目光。他忽然發覺,從站到這張門前的那一刻,自己已變得草木皆兵。
白衣郎君來自桃都山西邊的虞淵,出身自虞淵之主季夷氏。太古時,妖祖生日月,日又生影,便是季夷氏的先祖。
季夷氏生來就不止一道影子,自從人祖絕地天通以後,三千年來,白衣郎君是唯一身具九影者,隻比那位生而有十影的祖先少一影。他生來就站在了虞淵的最高處,也終有一日要走向這方世界的最高處,他難得有過這樣緊張的時候。
但考慮到屋裏那位老者的身份,這緊張并不丢人。那位青雀宮祖師已劍解轉世八次,曾有一世以殺伐證道,若傳言無誤,他劍下的亡靈隻怕不少于一個玄都城。
夜雨幾近于無,卻已在門檐前積落三滴。駝背老者站在白衣郎君身後,說道:“不如就此離去,呂紫鏡……”
白衣郎君搖頭,“呂真人心性超脫,不同于常人。”
駝背老者心道那位劍仙自桃都山一敗後,便轉世紅塵,隐居百年,這期間隻出過一次手。年輕一輩的,隻聽說過呂紫鏡往日的名聲,卻不知呂紫鏡的秉性。此人一心求道,唯我獨尊,既不顧蒼生黎民,也多半不會與異族攪到一塊。
雖心裏覺得白衣郎君有些莽撞,駝背老者卻沒有出聲反駁,隻期望當年的桃都山一敗之恥和隐居紅塵百年的歲月,能讓那位劍仙變得溫和了些。他往前走半步,護到白衣郎君身邊,若呂紫鏡出手,他便會爲白衣郎君擋劍。
太古時日神生季夷氏,又有月神生十二月氏,這十二氏既是季夷氏的親族,又是臣輔。老者作爲第九月“玄”氏的族老,此番入玄都,已抱必死之心。
屋内,呂紫鏡脫下布鞋,用青色橫石摔去鞋底泥塊。桌上的銅鏡映出屋外情景,那白衣郎君與駝背老者站在門外等待。夜色昏沉,隐約可以看到,那白衣郎君身後,還站着九個與模樣與他相同的人,皆穿白衣。
呂紫鏡沒有理會。清理了鞋底,又換下潮濕的黃麻衣。屋外二人還不走,他才踏着木屐,到前屋打開門。他打量門外的二人,看了一眼漆黑天色,笑呵呵道:“二位若要借宿,卻找錯地方了,那邊有間邸店,常有空屋,不過二位若無符驗,也可以去永安坊的四夷館看看。”
邸店是官府開設的住宿之處,入住需要符驗,四夷館則是接待異國人的地方。駝背老者見到呂紫鏡的反應,便知他不歡迎來客。
白衣郎君卻揖手道:“晚輩季夷九,特來拜見呂真人。”
呂紫鏡眉毛一抖,朝浮玉山的方向瞅一眼,莞爾道:“我這地方來過不少人,都是爲呂磨鏡來的。卻從來沒誰是爲呂紫鏡來的。韓克鎮守玄都,雖知道我在這,但從未登門一步。青雀宮如今的監院也懂事,前些年與佛門論道大敗,也沒來找我幫忙。沒想到,頭一個來這找呂紫鏡的,卻是個季夷氏的後生。”
季夷九道:“打擾了呂真人的清淨,晚輩罪該萬死。不過晚輩有幾句話想與呂真人說,呂真人可願讓我進門說話?”
呂紫鏡站在門口,并不讓步,“既然隻是幾句話,在這說也無妨。”
季夷九本就沒指望能輕易說動這位老劍仙,循循善誘道:“若非當年陰勝邪以命相阻,呂真人已劈開桃都山地門,再度連通三千世界。這也是季夷氏乃至諸天神魔要做的事。所謂志同而道合,呂真人與季夷氏雖非同族,卻在同一陣營。便如虞淵與青丘、象雄的關系一般。大庸國人将我等通通貶爲‘妖魔’,卻看不見青丘塗山氏與我虞淵日月氏既是異族,尚能休戚與共,也看不到象雄龍、甯、地三類魔神品類繁雜,而能上下一心。‘妖魔’尚能如此,想必呂真人也不會囿于族類之見。”
呂紫鏡呵呵一笑,“這說法倒也有趣。”
季夷九微笑道:“呂真人能這麽想就太好了。如今人皇西行禅桃都山,又要再鎮地門。這正是絕佳的機會。如今陰勝邪已身隕,兩教又無大神通者随駕,隻要呂真人出手,殺了大庸皇帝……”
呂紫鏡眉毛一挑,哂笑道:“張口就要殺了大庸皇帝,倒還有點氣魄。不過你們怎麽鬥都與我無關,往後也别來找我了,回去吧!”說着關上門。
“呂真人……”
季夷九急忙上前一步,欲要挽留,腳步跨過門階,卻好像跨過了一道看不見的界線。本來溫和流轉的天地氣機,被這一腳擾動,乍然變得鋒銳無匹。
不知從何而來的夜風吹散霧氣,一勾殘月出現在高翹的檐角上。一滴積雨從檐角落下,雨珠在半空中滾動,扭曲,濺落到青石上,粉身碎骨。
與之一同粉身碎骨的,還有季夷九邁出的右腿。這支右腿仿佛是被細到看不見的無數片劍刃切割開,以至于看起來并沒有粉碎,而是消解成一灘黏稠血水。
季夷九邁出這一步時,便已反應過來,如凡人遇到毒蛇般猛然後退。他退到十餘步外,死死盯住那一處門階。而駝背老者亦不及插手,隻來得及擋到季夷九身前。
那灘血水咵嗒墜地,滲入石縫,又迅速化作黑影,如水一般融入月色裏。季夷九站定不動,他的右腿本已消失,卻不知什麽時候又長了出來。而他腳下的九道影子裏,有一道影子的右腿已然消失。
季夷九臉色鐵青,望向鋪席,“呂記銅鏡”的藍布招子靜靜垂在牆邊。他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轉身離開,身影融進街巷的暗影裏。
離開半日坊,他的臉色又逐漸變得平靜。
駝背老者望見那道缺失的影子,歎道:“是我保護不周。”
白衣郎君回頭瞥向那缺失的影子,卻仿佛隻是看一枚早已料定要舍棄的棋子,“無妨,呂紫鏡隻要不出手,便算是幫過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