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裏,蜃氣再起,少女揮劍,似與白霧搏殺。
李蟬站在庖屋門口,打量吞吐蜃氣的紅藥與練劍的聶空空。
忽然後門的門環被扣響,紅藥一怔,揮袖收回蜃氣,消失不見。聶空空停劍,望向後門。
李蟬穿過小院,打開門,來者一身黃麻衣,原來是對街的磨鏡老人。李蟬略一遲疑,便讓開門,笑着将磨鏡老者迎進院子,“呂老屋裏去坐。”
“不去坐了。”呂紫鏡邁進院子幾步,卻不再往裏邊走,扭頭看到提着紙劍,滿臉汗迹,胸脯還微微起伏的聶空空,他問道:“這女娃娃是?”
李蟬道:“是故人之後,剛在練些戲法。”
呂紫鏡目光落在那朱柄銀漆的紙劍上,一觸即收,笑呵呵道:“什麽戲法,用得上這麽一柄好劍去練,倒是叫人好奇了。”
聶空空一怔,低頭看手裏的劍,這老頭也着實虛僞,一柄紙劍,哪裏稱得上好?
李蟬卻對聶空空笑道:“空空兒,給呂老露兩手瞧瞧。”
聶空空略一猶豫,聽了李蟬的意思,提劍演武。點、刺、崩、攔、削、劈,劍刃掠過夜色,腳步帶起點點潮濕的土屑。
呂紫鏡負手旁觀,偶爾點頭,評價道:“青雀點頭、切金斷玉,這兩下有青雀宮劍法的底子。這一下,又是三星在隅的變式,是希夷山的流派,卻帶了點懸空寺二十四劍式裏抱月式的影子……”
待聶空空演武完畢收劍,呂紫鏡點頭道:“不錯。”
李蟬聽得磨鏡老者對道門聖地的武學如數家珍,并不感到奇怪。江湖武學,其實多少都帶着點兩教聖地的影子。各江湖門派,大都會宣稱本門武學源流自某一聖地,如此既可借其名聲招攬門徒,也能扯虎皮做大旗,威懾旁人。這便是兩教聖地赫赫聲名的一大來源。
兩教諸聖地,對本門外功武學從不敝帚自珍,也不吝爲外人所學,隻有蘊養血髓、行氣吐納,乃至修煉神通之法,才是不傳之秘。
李蟬教給聶空空的幾式劍術,雖有聖地武學的影子,但其劍式已在江湖流傳中,不知經曆了多少變化。李蟬去過青雀宮,對青雀宮正宗武學再熟悉不過,一聽便知道,磨鏡老者說的那青雀點頭、切金斷玉兩式,根腳分毫不差。但那一式變自三星在隅的劍式,就連李蟬都不知道,竟與懸空寺的抱月式有關。這磨鏡老者不論底細如何,至少眼界殊爲不凡。
李蟬還在揣摩磨鏡老者的武學造詣,聶空空聽了呂紫鏡一番話,卻對這老頭的印象大爲改觀,主動拱手問:“老先生有何見教?”
呂紫鏡背着手,對聶空空一笑:“劍法麽,各有各的見地,我也指點不了什麽。若你血氣未豐,劍式變化不熟,其他的,說再多也是枉然。于你而言,此物不過兩刃短兵,殺人之器,隻要能把這劍刃送到對的地方,不論用什麽法子,都是好劍法。”
聶空空提着劍,琢磨半晌,卻覺得這麻衣老者說了一番很有道理的廢話。
呂紫鏡看向李蟬,“今夜來找李郎,沒别的事,隻是李郎日前送來的玉簪,已經修好了。”
麻衣老者遞出袖裏的手,原來手裏一直捏着一枚玉簪,玉簪頭雕成鳥喙,工藝頗爲簡單質樸,而簪身正中,則被金絲纏繞,如金蛇繞碧枝,已看不出絲毫斷裂的痕迹。
李蟬有點驚訝,按這磨鏡老者之前的說法,因金漆幹透需要的時間漫長,所以用金繕法修好一件首飾,約莫要半月功夫,眼下卻隻過去一日。但想到這老者多半是個大隐于市的修行者,李蟬也不再奇怪,道謝過後,接過玉簪,又從屋裏拿出二兩銀子,“呂老拿去買茶。”
呂紫鏡笑呵呵接過銀子,“改日李郎得閑,到我那去喝茶。”
“一定。”李蟬笑着把呂紫鏡送到門外,那身黃麻衣遠去,隐入夜霧中。
李蟬望着磨鏡老者的背影消失,便回到院内,眼神看向聶空空手中朱柄銀漆的短劍。李蟬遊曆西方多年,也去道門聖地待過,雖然隻是山門下搖鈴的鈴下人,也跟不少青雀宮的道士照過面,卻從未有誰看破過他畫妖的神通。這磨鏡老者卻不一樣,頭回登門便看穿箱中妖魔圖畫,這回,更是一眼看破,那柄紙劍裏藏着眉間青。
聶空空望着那玉簪。那天得知聶爾的死訊,便與阿娘争吵,随後摔壞了陪伴阿娘十餘年的琵琶,又親眼見到阿娘死去。情緒大起大落,哪顧得上那簪子。這回再見到,這簪子又變了模樣,隻覺得眼熟,又不敢确認。
李蟬把玉簪交到聶空空手裏,輕聲道:“這是三郎的遺物。”
“嗯。”聶空空瞅着那斷處,心中湧起一陣悲楚,不敢捏緊,怕它又一次斷了。又覺得握得太松了,這簪子好像要從手裏掉出去,便遞還給李蟬,低聲道:“阿叔幫我收着吧。”
說罷轉身回到院中,執劍深呼吸一會,又練起剛才的劍式,不再望那玉簪一眼。
李蟬接着玉簪,觀看少女在無月的夜色下練劍。沉吟半晌,回到屋内,端詳玉簪。片刻後,他翻開那份薛家的曲譜,忽又擡頭看窗外。隻見一隻白貓從鄰舍躍到屋頂,嘴邊一圈兒毛發被燎得焦黑,卻隐約可見滋潤的油光,那肥壯身軀似乎也更大了一分。
白貓跳到燈光難至的昏暗房梁上,衆妖見到它的傷勢,紛紛發問,它隻不緊不慢地踱着步子,待覆火大将宣告了方才的戰績,才輕描淡寫地表示,那敵手不過爾爾。
書房裏戴燭聽到熱鬧,不停往窗外偷瞧,直到被李蟬用筆杆子敲一下腦袋,才哆嗦一下,站得筆直。攤開的曲譜上,徐應秋隻填入半阕詞。此曲前半部分绮麗悅耳,後半部分音調又奇崛多變,李蟬提筆,喉間神紋血紅,若隐若現。
院内劍刃破風,梁上群妖嬉笑。幾近子夜,少女收劍看向書房,衆妖停下吵鬧,面面相觑。半日坊的街巷裏,一隊巡邏官兵提燈路過,卻絲毫沒有聽到,院内逐漸響起一陣妖異歌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