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瞬息消弭，李蟬看着燭光下的那行觸目驚心的墨字，耳邊的雷音逐漸被嘩然雨聲取代。
筆君繼續寫道：“北襄崔氏的先祖，古時便附庸于青丘狐族。那時人族無姓，崔氏先祖得塗山氏賜名‘謹耳’。人祖絕地天通，蕩除妖魔後，命謹耳一族治理崔邑，其後人茲此便以崔爲姓。”
李蟬一邊讀字，一邊想到神女橋的案子，原來除了以人飼妖這檔事，崔家還有更駭人聽聞的過往。
如今的崔家家主崔世廉乃西台右相，位極人臣，當朝貞和皇後也姓崔。這位崔後在坊間可頗有賢名，當年聖人西逐妖魔後，國力大傷，社稷未定，北有蠻族入侵，南有六诏虎視眈眈。就拿玄象琵琶的例子來說，那向來态度卑微與屬國無異的神蓬國，都按捺不住反噬之心，也敢派出樂師乘舟跨海到玄都，要自證青出于藍，反客爲主，其時局勢之惡劣可見一斑。那時，北蠻撒盎國主以襄日天降下神谕爲名，遣使來大庸國，要娶大庸國靜陽公主獨孤持玉爲妻，朝臣議論過後皆以爲和親乃上策，素不幹政的崔皇後卻尋了個由頭，将靜陽公主“囚禁”至掖庭，制止了這場和親，便因此事，大庸百姓到如今提起貞和皇後，都要打心眼裏稱贊幾句好話，也不知百姓若知道了這位崔皇後祖上的淵源，又會作何感想。
李蟬想到這裏，筆君又寫下一些文字：“像崔氏這樣的門閥，祖上既與妖魔有淵源，又依附兩教，亦是朝廷之臣屬，本來立場不定。可如今，卻在希夷山跟域外妖魔之間，做起了牽線人。帝王西行禅度朔，玄都必将大變，這是棋局的第一手，你若對那希夷門人動手，勢必卷入局中。”
寫完這段話，筆杆一轉，擱到筆山上，不再動彈。
逢上雨天，墨痕久久不幹，映見幽幽燭火。李蟬将紙上文字從頭至尾，反複看過幾遍。良久，他吐出一口煩悶的氣息，掀起紙角，放到戴燭冠上點燃，扔進腳邊火盆。
他走到窗邊，負手望向緊閉的窗戶，眼神卻似乎落在窗外。風雨聲裏，雷音若隐若現。
紅色剪紙娃娃輕輕搖晃：“少郎怎麽打算？”
“聶三郎是我的好友。”李蟬瞥向火盆裏蜀州麻紙将熄的餘燼，沒再說下去。
梁上的徐達叫道：“阿郎要殺誰便殺，咱定要他屍骨無存！那道士也無甚本事，那夜若非咱想救下聶三郎，縱使他出了飛劍，也傷不到咱半根毛！”
又話鋒一轉，“隻是那道士終究有幾分腌臜手段，他背後又牽連頗多，還望阿郎切莫莽撞，切莫莽撞呀！”
李蟬沒有回應徐達，轉頭望向屋門口。
塗山兕靠在牆邊，懷抱長刀，說道：“青丘派我去試探皇都大陣，便是将我當做棄子，便連與我交接的人，我都不知道身份。我知道的不比李郎多，不過，那人劍術驚人，李郎雖有自保的手段，卻終究沒有種道，不是他的對手。”
李蟬不語，又見塗山兕欲言又止，便說：“有話直說便好。”
塗山兕與李蟬對視一眼，又移開狹長眼眸望向另一邊，“刀不錯，多謝了。”
李蟬微微一怔，看向塗山兕懷中長刀，會意道：“改日再向程先生道謝。”
塗山兕對李蟬拱手，化作白光，躍入畫中。
李蟬喚道：“紅藥。”
蜃氣自窗縫間滲進來，紅藥現身道：“阿郎？”
李蟬道：“空空兒怎麽樣了？”
紅藥無奈地看向門外，“今日我用蜃幻之術助她練劍，到現在……到現在，也沒休息過幾回。吃過晚飯後，小憩一會，又折騰起來了。”
李蟬眉梢一挑，打開屋門，額邊亂發便被風掀起。開門聲被雷雨聲掩蓋下去，燭光隻蔓延到門檻處，便被夜雨吞沒。
後院一片漆黑，隻聽到枇杷樹在風雨裏婆娑狂舞。
紅藥嘀咕道：“阿郎叫我照顧好她，她卻聽不進我的話，要不是我用法術護住她的竅脈，又煮了參蘇飲……”
這時雲端閃爍的雷光照見了院中景象，少女渾身淋濕，仍執劍在泥濘中揮刺劈砍，仿佛正與風雨厮殺。風忽然變大，那枇杷樹兀的被吹斷一枝，聶空空旋身之際，腳步趔趄，似乎将被風吹倒，鬓發緊貼臉頰，臉色格外蒼白。
雷光在此時匿去，院裏又黑下來，風雨聲卻愈發嚣張。那少女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梁間檐下，衆妖圍聚，都替這女孩兒憂心。
紅藥輕歎：“何必逞強……”
雲端又現雷光。
電閃雷鳴間，雨中的少女不知何時又站穩了。足尖掃起一片積雨，逆飛而上，與下落的雨滴相撞，激出一片霰雪般的水氣。一抹的劍刃映着電光，從水氣間穿過，随雷光的消弭，又再度隐入黑暗中。
衆妖歡呼鼓掌，紅藥也松了口氣。她仰頭去看李蟬，隻見李蟬盯着那片黑暗，臉上明暗間雜。他呼吸着冰冷夜風，負起雙手，西入大庸以來，這雙手拿了幾年筆，已許久不曾執劍了。
……
聶空空醒來時，被天光刺得眯起眼睛，坐起身子一看，窗外已是清晨。
她揉着眼驅散倦意，掀開蓋住半身的被子，渾身酸痛。僵着步子地出了門，見東廚已有炊煙，隔着門縫，能看見紅藥的身影。飯食的香氣中，雜有淡淡藥味。
昨夜的雷雨已停了，院裏稍顯泥濘，泥地磚縫間的草色倒是更青了。她尋找李蟬的身影，隻見到階前灑掃的掃晴娘，便問道：“晴娘，阿叔呢？”
一張口，才發覺嗓子疼的厲害，昨夜雖未染病，還是着涼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掃晴娘望書房看了一眼，對聶空空微笑，“快去吃點東西。”
聶空空嗯了一聲，見到書房臨窗的桌上攤着一張紙，紙邊的硯台和水盂還沒收起來。她走過去一看，紙上寫着一句詩：
“昨夜狂風摧舊木，今朝桃李煥新枝。”
聶空空啞着嗓子把這句子念出來，不禁回頭去看院裏的枇杷樹，這樹昨夜斷了些枝條，今日看起來好像瘦削了一些。她四顧去尋詩中的新枝，卻沒瞧見什麽新枝，隻覺得胸中湧起了一股莫名的力氣，身體也不那麽酸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