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蒙連忙說:“仙師請問。”
洪宜玄問道:“濮水府君死于何人之手?”
周蒙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洪宜玄冷冷道:“自濮水府君被害到神女廟中妖孽伏誅,其間足有九日,香客求靈應而不得,你作爲廟中靈祝,爲何隐瞞不報?”
周蒙連忙分辨:“仙師明鑒,這實在是事出有因啊!便在濮水府君出事的前夜,廟裏有個庶務,偷吃了府君的供品!我雖然立刻懲治了那個庶務,但從那時候開始濮水府君便失了靈應。我隻以爲,是那庶務不敬,惹惱了府君,隻想盡力彌補,虔心供奉,讓府君能夠息怒,便萬事皆休,誰料……”
周蒙話沒說完,便在洪宜玄冷冷的目光下語氣漸弱,繼而噤聲。
洪宜玄道:“這麽說來,倒是冤枉你了!”
周蒙叫道:“不敢說冤枉,不敢說冤枉!我身爲靈祝,廟中出了這等大事,自然難辭其咎!但也是等到神咤司上了門,我才知道濮水府君被害了,府君的死因……我的确不清楚,仙師若想弄清就裏……神咤司!仙師去找神咤司的人,他們比我知道的多!”
洪宜玄掃了一眼班房裏簡陋卻不至于惡劣的陳設,沉聲道:“若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再發現你有隐瞞,你的日子或許不會有這般好過了。”
周蒙焦急地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卻隻是不斷解釋。洪宜玄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周蒙心一下落到谷底,僵在了原地,待洪宜玄走出兩步,才鼓起勇氣喚道:“仙師,仙師?”但洪宜玄腳步不停,周蒙完全慌了神,哭叫:“仙師救我!”
洪宜玄半隻腳已塔出門外,卻對周蒙的話置若罔聞,這時邊上一直沒出聲的象雄人扶住已然站不太穩的周蒙,小心翼翼道:“仙師……此人也算有功……”
洪宜玄腳步一頓,回過頭來。孫贊對周蒙說:“周靈祝切莫慌張,仙師當然不會把你丢下,但神仙中人怎可被俗務纏身太久?關于那濮水府君的死,周靈祝若知道些什麽,可千萬千萬不要瞞着。眼下希夷山的仙師都下山了,就算有什麽邪佞,都遠非仙師一劍之敵,周靈祝,你可要想清楚了。”
周蒙心頭雖然慌亂,卻隐約才品出味來,神咤司上下對神女橋一案的諱莫如深,希夷山的仙師又如此刨根問底。他心中一緊,叫道:“仙師明鑒,我以性命擔保,對此事絕無隐瞞!自我爲神道當差以來,稱得上兢兢業業,一日旬休都不曾有過,希夷山不能棄我于不顧啊!”
洪宜玄審視周蒙,半晌才問道:“你當靈祝有多久了?”
周蒙連忙說:“已有十八年了。”
洪宜玄點頭,“十八年,于大庸神道也算有功了。不過你應該知道,你犯下的這些過錯,該怎麽罰?”
作爲大庸國神道中的七品靈祝,周蒙這輩子最大的盼頭,便是在府君廟中攢夠功德,或許能爲自己的後人,博得拜入希夷山門的機會。但他負責的濮水府君廟既然出了這般惡劣的案子,這些念想,便如夢幻泡影般轉瞬即逝。他喃喃道:“削去神職,流放關外,最好……也不過是在希夷山下耕種恩田。”
洪宜玄露出斟酌的神色,“不過你也是無心之失,這樣罰你,的确過于嚴苛。”
周蒙撲通一下跪倒,哀求道:“求仙師救我!”
大庸國人極重氣節,昔日聖上出巡街市之中,百姓尚不必跪迎,周蒙身爲靈祝,卻雙膝跪地,已是完全放下了尊嚴。
洪宜玄搖頭,“希夷山的門規,豈能因你動搖?不過,聖人制禮,而不制于禮樂,我便破例變通一次。你在玄都任職靈祝十八年,對此地的大小神靈都熟悉麽?”
周蒙連連點頭:“熟悉!再熟悉不過了!玄都大小神靈一千三百八十,各有神域,爲防互相侵占,争搶香火,相互間都是知根知底,二十餘年來,一直各安其隅,井水不犯河水。”
洪宜玄看向孫贊。孫贊會意,拿出一張帛圖,“希夷山上次通筭天下神道,已是十年前了。仙師這次下山,便是要重修神圖。本來,此事合該由城隍廟中靈祝來做,但仙師慈悲,見你身陷囹圄……”他請示地看向洪宜玄。
洪宜玄點了下頭,淡淡道:“就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罷。”
說罷,也不管周蒙是否應承,便轉身離去。孫贊卻不走,把那帛圖遞給周蒙,叮囑道:“我馬上差人送筆墨過來,周靈祝千萬要慎重落筆,這神圖是要上達希夷山的,不能出半點差錯。知道了麽?”
周蒙接過坊圖一看,心中卻生出隐約的懷疑。希夷山若要通筭神道,按規矩,早半年便會發布神谕,通告天下,爲何這之前沒聽到半點風聲?
隻是這懷疑的心緒剛浮起一絲,便被周蒙立刻掐斷,他不再敢細想,隻是卷起帛圖,一口應下:“好!”
……
三學街南側,雕星樓上,李蟬夾起一箸涼拌春筍。吃了春筍,又剝開一顆花生,兩指一揉,解卻紫衣,抛入口中。視線越過臨街的開窗,望向把守森嚴的西都府府牆。
他的腳邊,徐達尖聲細氣道:“想不到這區區西都府的風水鎮物也頗有門道,咱嘗試幾番,也沒能潛入進去,呸,要不是那道士身懷飛劍,我不便跟得太近,怎會被區區風水鎮物阻攔!不過咱雖沒入府,也從守門的幾個丘八口中聽得,那象雄人與那道士,多半是去探監,找濮水府君廟裏那位靈祝去了。”
李蟬低聲自語:“濮水府君廟……”
“想不到,想不到啊,神女娘娘那一樁案子,竟與這些人有幹系!”
李蟬搖頭,“此人逼迫聶三郎畫神圖而不得,找到這個靈祝,想必也是爲了神圖。”
“也不知那圖上是否有我雪獅兒君的名号!”
李蟬不理徐達,皺眉思索。這道士既然師從希夷山,希夷山統領天下神道,隻爲了一幅神圖,爲何要用這樣的下作手段?
他回想起那落頭氏弑神的情景,回憶又如街市中的飛燈般飄上夜空,俯瞰整座玄都城。雄牆宛如鐵鑄,萬家燈火通明,而那些升騰氤氲的檀煙,卻悄然夜色蠶食,消散于香灰與冷透的鼎爐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