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娘晨間拿到這譜子,到現在不過數個時辰。好在已反複看過許多遍,雖彈得不熟稔,也不至于太過生澀。這曲子起初是文曲,文曲宜靜,宜有餘音,手法舒緩,彈起來也簡單一些,她并腿而坐,指撥琴弦,樓台間,琵琶音時急時緩。
樓中賓客本來打量琴台後的半老徐娘,起先還在審視,到後來,便閉上眼睛,微微點頭。
李蟬被曲音引得入神,忽然想起找到這份曲譜的蓮衣。當時在烏山上,還說要請她同聽,現在卻是食言了。
桌邊,徐應秋随着弦音點頭,不覺間拿起筷子敲擊碗沿,又莞爾一笑,把筷子放下,靜待那曲子彈下去。
過去半盞茶功夫,顧九娘便逐漸彈到武曲,起先的文曲引人入勝,似乎要将人帶到一處風光絕勝的世外之地,此時弦音又驟然奇崛铿锵,仿佛幽穴之後并非桃園,而是江海浩蕩,怒濤擊石,其中又間有金石交擊、珠玉破碎之聲。樓内賓客聽得入神的,時而眉頭緊皺,時而表情舒緩。
那曲譜厚有一寸半,是一套大曲,共分六解。引子本應該用鑼鼓擊發,顧九娘用“鑼鼓奏”的彈法取而代之。她彈完引子和第一解,便到了銅钹、羯鼓與豎箜篌發揮的時候,到這裏,顧九娘換成一段八聲鳳點頭,彈出一段亂聲,用以結尾。
樓中隐約有不舍的歎息聲,但也都知道,沒到大魚龍會,樂師便不會把壓軸好戲放出來。
桌邊那位鸨母睜開眼,“九娘該是頭一次彈這曲子吧。”
李蟬點頭道:“也是借着玄象,才能把這曲子彈出來。”
鸨母笑盈盈道:“當年九娘淪落風塵,我是十分惋惜的,今夜聽她彈了這曲子,我爲她高興,也替薛大家高興,想不到薛大家的技藝還未失傳,真是太好了。若九娘的手法再熟稔一些,就更好了。哎,也怪她倔強,這麽多年了,藏着薛家的譜子,到現在才拿出來。”
李蟬聽出鸨母的試探,說道:“也怪不得九娘,這譜子是她近來才看到的。”
李蟬此言一出,桌邊的人也就猜到了曲譜的來曆。
曹素蘭問道:“敢問此曲的名字……”
“此曲無名也無詞。”李蟬邊說話邊對徐應秋笑,曹素蘭也會意笑道:“不如應秋來填詞吧。”
徐應秋搖頭笑道:“鄙人才情不足,填詞向來隻有半阕,怎麽擔得起這般重任。不過,爲今夜的曲子,倒是值得賦詩一首……”
徐應秋話才說到一半,鸨母就朝身邊人使眼色。青樓楚館向來是才子流連風月的場所,除卻酒食脂粉,筆墨紙硯也是常備着的。
琴台後,顧九娘彈罷一曲,不舍地撫過琴身。方才的彈奏,令她仿佛回到了芳華正茂的年紀,這時,看到自己手背昭顯年紀的淡淡青紫脈絡,便清醒過來。她起身行禮,看見各處屏風後的的隐約人影,心情不免十分忐忑,她是頭回彈這曲子,雖說彈得還算完整,卻不一定能叫人滿意。
一名小厮上前,說道:“娘子可願移步一叙,這是我家主人贈您的詩。”交給她一張竹宣。
顧九娘昔年在教坊司尚有名氣,也曾被風月場裏獵豔的文人墨客贈詩。混迹風月場的那些“才子”,其實沒幾個真有才氣的。她又回想起往昔,目光落到竹宣上,見到“仲春觀小魚龍會聞顧九娘彈琴”的詩名,又看到落款處,徐應秋的名字,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手便顫抖起來。喃喃念道:
“琵琶聲動酒杯停,辭卻龍筋繞鳳楹。紅袖至今傷别鶴,綠腰依舊誤傳名。”
世間琵琶曲裏,最有名氣的兩首曲子,除了薛簡羞走神蓬樂師的《别鶴》外,便莫過于《綠腰》了。《綠腰》乃先朝宮廷大曲,先皇愛其悅耳動聽,又嫌其繁冗,便命樂師摘錄其中精要之處,再精簡編成一曲,名爲《錄要》。
然而這曲的名字在市井因誤傳,卻變成了《綠腰》。
興許因爲“綠腰”比起“錄要”少了三分呆闆,又多出了三分引人遐思的旖旎清麗,于是時人竟大都不知錄要,而隻知綠腰了。
徐應秋以詩句将今夜的曲子與《綠腰》《别鶴》兩大名曲相比,顧九娘下意識就想說一句“怎麽當得起”。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鼻子一酸,咬住下唇,抿嘴擡袖拭了拭眼角,最終隻說了句:“謝徐郎。”
……
聶爾與象雄人穿過人群,來到七彎巷的環采閣。環采閣也是青樓,建制沒紅袖招氣派,自然,也比紅袖招幽靜隐秘得多。入口處,是一張兩開的黑漆木門,出檐足有六尺深,檐下垂着四個六角燈籠。燈下,是隻接待熟客的門丁。
象雄人帶聶爾進入閣門,門後長廊七彎八繞,可以通往諸多院落廂房,處處有假山、影壁、竹叢等物遮擋視線,陌生人若闖入,稍有不慎就會迷路。
聶爾瞅準旁邊沒人的空當,終于找到機會低聲問:“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象雄人停下來,眯眼笑道:“聶三郎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當然知道。”聶爾沒有半點笑容,“隻是我這人沒什麽出息,别人出價越高,我心裏就越沒底,給個準信吧。”
“不愧是聶三郎,行事謹小慎微。”象雄人呵呵一笑,“不過你卻誤會了,這回不是沒人花錢請你辦事,而是向你讨債來了。”
聶爾眉毛一皺,“讨債?”
象雄人笑道:“聶三郎不會真以爲,花那麽點錢,就能把一尊妙音鳥神像從梵生國弄到玄都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