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人身穿绛色春衫,五官英挺周正,神态儒雅,隻是皮膚稍黑,看起來正值壯年。李蟬遠遠的對那人點了下頭,對這張臉卻沒有任何印象。
不過對方既然盛情相邀,他便讓小厮領路,進了紅袖招。
這時節本來是春寒料峭,但逢上小魚龍會,街上的些許寒氣便被人氣沖散,就算穿得單薄些也不會冷。紅袖招裏,更是暖意盎然,走過那一排燈箱下的大門,邁進門檻,便撞入撲面而來的香風熱氣裏。
大堂裏到處是炭盆和煮酒的泥爐,琴台上有娉婷女子吹笙彈琴,酒桌邊上的歌姬隻穿着惹眼的薄衫。眼睛一掃過去,便看見一大片雪膩霜腴。
李蟬欣賞幾眼雪國風光,便吃不消地移開目光。好在,紅袖招的前身畢竟是教坊司,主要向名人雅士服務,就算是風月場所,也要講一個色而不淫。一樓的大堂裏,倒看不到更刺激的場面了。
掃晴娘颔首跟在李蟬身後,目不旁視。
聶空空倒落落大方,在甘棠巷那種地方長大的她,見慣了風月場面。到十歲時,還常被啞娘使喚去洗魚鳔,買零陵香,煮避子湯,連一個魚鳔能用多久,避子湯是什麽味道,她都記得清楚。
她看到李蟬目光一觸即收,便忍不住在心底猜測,他是不是也對這些景象司空見慣了,便低聲道:“晴娘,晴娘?”
“嗯?”
“阿叔常來這種地方?”
掃晴娘微微一笑,“你覺得呢?”
聶空空看着李蟬上樓的背影,嘀咕道:“阿叔既然是劍修,該不似俗人那樣,腦子裏隻有酒色财氣吧。”
紅袖招五樓的形制是中方外圓,上樓便見到一處方形大堂,被屏風、欄杆和台階巧妙分割出四五塊區域,每一處都有人飲酒。
大堂四周,又分布着八個雅間,相互之間有一廊之隔,到了這兒,環境便清幽太多,雖還能聽到街道上的吆喝聲,但已不至于讓人感到吵鬧。
穿過清幽屋廊,來到五樓外沿,便看到屋檐下的一圈兒闌幹,圍廊寬有丈許,擺得下一張簡案,已經有不少錦衣繡袴之輩在這兒飲酒作樂。
在闌幹邊走過一段,李蟬俯視下方,看到了街巷間的各種販夫走卒和藝人。再看遠些,便隻能看到屋宇重疊間的幽微燈火和冶泉東渠上隐約的水光船影。
小魚龍會時,長樂坊裏最出色的藝人都會聚集到紅袖招附近,可以說,在這樓上便大抵能看盡今夜的熱鬧。
小厮把李蟬帶到一扇門前,側身讓開。
房門開着,隻是被一面桐木的芙蕖屏風擋住視線。李蟬繞過屏風,便見到那個皮膚有些黑的男人就坐在茶幾,茶幾擺有茶點酒食,一個清倌人在爲他斟酒。
聶空空一眼就認出來,那清倌人是紅袖招的頭牌沈欺霜,不由十分好奇那男人的身份。那男人見人進來,便笑道:“二位快過來坐。”
李蟬坐到茶幾邊,笑道:“多謝郎君相邀,不知該怎麽稱呼郎君?”
男人卻笑道:“李郎應該認得我的,不妨猜猜?”
李蟬思索一會,卻記不起自己何時見過這個男人。
男人又笑道:“一時半會猜不出來也無妨,先聽聽琴曲,等下再猜不出來,可要罰酒了。欺霜。”
他示意那清倌人彈琴,清倌人溫婉一笑,坐到琴台後擡手拂弦,琴聲便從指尖流來。男人閉眼細聽,手指一下下輕輕叩桌。李蟬索性也不再猜測,掰下一塊茶糕慢慢品着,一邊聽曲。
等到一曲終了,男人笑吟吟地看過來,李蟬舉起酒盅一飲而盡,晃了晃喝空的杯底,“我認輸了。”
男人哈哈一笑,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徐應秋”三字,揶揄道:“李郎寫我名字的時候,可沒現在這麽生份。”
李蟬一愣,“徐先生認識我,也是因爲那幅貓戲燭圖?”
徐應秋笑道:“可惜今夜沒料到能與李郎相會,沒把那貓戲燭圖帶來。李郎那半首詩,我已補全了,也該請李郎品鑒一下才好。不過詩畫雖未至,酒卻少不了,我敬李郎一杯。”
李蟬與徐應秋喝酒聽曲,玩了幾把投壺射覆的遊戲,又離開雅間,到圍廊邊俯觀小魚龍會。相談間,不知覺就過去半個時辰。
從樓上往下看,哪邊熱鬧,哪邊冷清,一目了然。那場瓊花傀儡戲旁人氣依舊鼎盛,瓦市間的舞台上,一折《飛劍斬湖蛟》的戲也吸引着衆多遊人。除此之外,有用蠶絲魚線玩神仙索的,有玩變臉的,有玩障眼法和幻術的,都頗受歡迎。
聶空空的目光卻不在這些雜藝上,她雙手撐着闌幹,遠遠望向冶泉東渠西牌樓,闌珊燈火下的石碑旁,有個抱琵琶的女人。
闌幹邊,李蟬說道:“倒沒見到幾個彈琴奏樂的。”
徐應秋道:“要博人眼球,須得新、異、奇、險,你看那《飛劍斬湖蛟》,雖說是戲,其中的看頭,其實也就是懸索飛天的那一幕奇景罷了。彈琴奏樂是雅藝,要靜下來聽的。”
李蟬道:“琴曲裏也有新奇的,郎君聽過五旦七聲嗎?”
徐應秋笑道:“當年薛簡的琴,韓玄滌的詩,趙英的劍,号稱玄都三絕,誰不知道?這紅袖招就是薛簡的成名之地,現在紅袖招裏還有兩大鎮樓寶物,一是先皇彈過的‘龍吟’,二就是薛簡的‘玄象’了。”
“玄象?”
“李郎不知道?”
“徐郎不妨說說。”
“這事說起來還頗爲曲折,話說當年,南方神蓬國使者來大庸朝觐,同來的還有一位樂師,名喚鶴取。鶴取與薛簡相談甚歡。薛簡不光傳他樂藝,還将随身的玄象琵琶贈予了他。你猜怎麽,過了幾年,這鶴取又随使者再來玄都,帶着那玄象琵琶,放言他的樂藝已當世無雙。這厮也是了得,教坊司百餘樂師,竟無一人是他的對手。還是薛簡出手,一曲《别鶴》,讓鶴取慚愧離去了,把玄象再次留了下來。”
李蟬聽罷徐應秋講的故事,問道:“郎君聽過薛簡奏樂嗎?”
徐應秋搖頭,“此人英年早逝。他的後人也聲名不顯,似乎已轉投他業了。”
李蟬道:“那玄象琵琶如今又在何處?”
旁邊的沈欺霜回答道:“李郎既然知道五旦七調,應該也知道尋常琵琶是四弦十二品,玄象卻是五弦二十五品。這玄象琵琶自薛簡去後,便無人能彈,自然是束之高閣了。”
李蟬道:“我卻聽說,如今玄都還有人會彈五弦琵琶。”
徐應秋面露驚訝之色,“是誰?”
李蟬道:“郎君若想聽的話,便幫我個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