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螺驚訝地看了蓮衣一會,試探道:“姑娘竟然要去找它,姑娘是……”
回應薛青螺的疑問,蓮衣的眼睛在黑暗裏染上一層泥金色,映得眼瞳與挺翹的睫毛纖毫畢現。待金光散去,那身乾陀羅色缦衣再度黑暗混爲同色。
“修行者……”薛青螺張開嘴,然後一下回過神來,哀求道:“請法師救救我母女二人!”
蓮衣将她扶起,“那山神既然把你煉成鬼物,你又是怎麽逃出來的?”
薛青螺連忙解釋:“法師不要誤會,它将我母女二人煉成鬼物,又挾持我母親,以此來要挾我,爲它勾引生人過去。但我怎會做這樣的事,在山上遇見了生人,都是做怪吓走他們。可半月前遇到趙郎……”
說到這裏她泫然欲泣。
“趙郎的死,卻是個意外,我薛家世代精習樂藝,那天我在靜桑門看見趙郎吟詩唱詞,忍不住和了幾句,跟他搭上話,一開始,我還記着人鬼殊途,但在這烏山上孤單了許久,一來二去,卻動了情念……也沒料到他……竟然會到先父墳前去找我,便中了山神的妖術。”
“原來是這樣。”蓮衣轉頭看向李蟬,“我與薛姑娘去降妖,檀主不必犯險,不如在此等待?”
李蟬搖頭,“我同去吧。”
蓮衣沉吟了一下,笑道:“也好,你雖不是修行者,但既然能讓李昭玄吃虧,總該有幾分本事。薛娘子,你帶路吧。”
薛青螺低頭道:“我還想看看趙郎。”
李蟬與蓮衣對視一眼,讓開道路。薛青螺走進屋子,在燃着蠟燭的書桌邊看見麻紙上的詩詞和名字,歎道:“你去了,今後又有誰再聽我唱曲……”
烏山的風聲蟲鳴裏,哀怨的吟唱時斷時續。
“折柳别君……烏山雨……”
“日夜消磨……斷腸句……”
……
夜色裏,畫師、尼姑與女鬼穿過靜桑門。承受多年行辇和踩踏的石闆路久未修繕,已有多處破碎,走到路面最坎坷的地方,腳步一淺一深,燈籠便鬼火似的上下浮動。
花香刺鼻,蟲鳴擾耳,蓮衣素手在袖子裏撥動念珠,說道:“剛才聽薛娘子唱曲,似乎與别的樂師的風格迥異。”
一身孝服的薛青螺走在前面,說道:“我家祖先曾與龜淄國樂師交流,通曉西方樂藝,而後創出五旦七調。這是我家傳的技藝,也算是另辟了蹊徑,以前,家中人常在教坊司當宮廷樂師,不過到了先父那一代,就衰落了下來。”
蓮衣問道:“怎會如此?”
“因緣際遇。”薛青螺歎氣,“家祖在世時名動玄都,可惜英年早逝,先父承了家祖的禀賦,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花了幾年的功夫譜出一篇曲子,這曲譜卻太難唱,找遍教坊司都無人能夠勝任。”
蓮衣奇道:“曲子再難,也不至于唱不出來吧。”
薛青螺道:“五旦七調共三十五調,是我家不外傳的樂藝,與大庸流行的二十八調本就不同,再加上先父譜出的曲子裏,有些宮調轉折過于奇崛,有的就太過悠長了,實在不是常人力所能及的,除非是吐納功夫練得極其精深,又同時精通樂理的人才唱得出來,但伶人本是賤業,哪裏找得到這樣的人來唱曲呢?先父爲了寫這首曲子,本來就殚精竭慮,在那以後又心憂成疾,也英年早逝了。”
交談間前方出現了一道山坳,薛青螺停下腳步,“快到了,那山神便盤踞在先父的墓邊。”
蓮衣看了一眼薛青螺的身體,輕聲道:“就算誅殺了那妖怪,我也隻能将你二人超度。”
“法師大恩,我隻有來世再報了。”薛青螺忽然對蓮衣跪下。
“何至于此。”蓮衣将她扶起。
薛青螺懇求道:“還有一件事要拜托法師,稍後,法師跟我過去時,那山神或許會發現端倪。若他知道我逆了它的意思,恐怕會害我母親……到時候,我拼死拖住它,隻求法師能将我母親救出來,好歹,也讓她不至于被那妖魔再三淩辱,到頭來,魂魄還要被那妖魔吃了。”
蓮衣道:“定不會辜負薛姑娘一片孝心。”
薛青螺再次道謝,三人轉過山坳,見到山腰上的一片平地。平地上有座孤墳,孤墳的封土外砌有石欄,再往東邊十丈,是間泥牆草蓋的屋子,屋門口懸着個黃皮燈籠,燈籠下,坐着一名與穿喪服的婦人。正是戌時将過,她就像是一個等待女兒歸來的尋常婦人。
“阿娘!”
薛青螺遠遠呼喚,領着蓮衣與李蟬走過去。那婦人在門口站起,也不離開門口一步,招手道:“青螺,青螺!”
說話間兩方人就接近到十餘步距離。
婦人身後的房子裏突然傳出一聲怪笑:“好,好!敢算計我!”
一道長影出現在婦人背後,薛青螺大驚失色,飛奔過去,婦人也驚呼着逃出兩步。二人隻差咫尺之距,便能拉住手,婦人的腰肢卻被長影卷住,倒飛回去!
“阿娘!”
薛青螺大叫撲上前。蓮衣玲珑身軀上的缦衣霍然鼓漲,一步跨越數丈距離,抓住婦人的肩膀,手臂上纏繞的念珠發出燦然金光。金光照耀之下,婦人腰間卷着的那一條東西表面光滑黏膩,涎水滴淌,妖異可怖!
“抓住了!”蓮衣一聲清叱,硬生生穩住婦人的身體,那婦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四肢并用地抱過來。
蓮衣不疑有他。
後方卻有一道妖異的青色劍光,乍然射出,先是映出一線冰寒月色,霎時間又沒入黑暗中。毫無征兆的,婦人的眉心被穿出一個血洞!
“你!”蓮衣愕然,正欲責怪李蟬,卻見婦人眉心被洞穿,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她的身軀連着腰間纏繞的舌頭,卻都吃痛似的齊齊一顫!她的身軀緊接着滑出喪服,與那長舌頭一同回縮,軟得像沒有骨頭。她的皮膚黏膩光滑,雖長有頭顱四肢,卻是長成人形的一截舌尖!
霎時間,那舌頭縮進屋子。那薛青螺也趁機進去,不見蹤影。
蓮衣心中一寒。
李蟬吐出一道劍氣,前胸那道青金色的素靈生神紋已經黯淡。他提劍上前,目光盯着漆黑的門洞,解釋道:“此乃變舌,以舌尖變化成受難之人,引人上鈎。”
“你怎麽……”蓮衣還要追問,李蟬卻沒有停留,飛身追入草屋。
蓮衣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無措。她是修行者,但隻是初入集境,大菩提寺的法門也不修即身成佛,若被那長舌一卷,落入妖魔口中,後事難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