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清河坊的百姓來說,這是個罕見的靜夜。
遊神夜奔是大庸流傳的一個說法,神靈也如廟堂裏的官員一般,今天鎮壓一方山脈,明天就可能被天帝派去管理某方水域。
神靈要趕去上任,常常選在夜晚,普通人若沖撞了神駕,要倒很長一段時間的黴運,所以,宵禁的禁令發布後,大家也沒有抗命的,權當休息一陣。
隻不過今晚的更夫異常煩人,隻過了半夜的功夫,鑼敲響了七八回,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清河坊的居民不知道,當銅鑼最後一次敲響五聲以後,清河坊四周的黑暗裏,悄然冒出數十道人影,像聽到了發兵的角聲,迅速趕向神女橋頭。
隻有一隻在牆頭舔舐皮毛的狸貓,被這群鬼魅般的緝妖吏驚得弓起脊背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唰一下藏進角落裏。
月色寡淡,把枝上幾簇早放的桃花照成了白色。夜風一吹,有幾瓣桃花落下,消失在神女橋下的潺潺水聲裏。李蟬提着白皮燈籠走下橋頭,看着那個僻靜無人的搗衣處,一枝紅藥的花莖在風中顫顫巍巍,花瓣已被風卷走。
遠處的堤岸邊,兩艘烏篷船駛了過來,搖橹擊碎月影,攪起嘩嘩水聲。李蟬身後也傳來錯雜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衆緝妖吏圍攏過來,一排寫着“咤”字的黃皮燈籠明晃晃的,郭洵在人群中走過來,手扶直刀。
忽然一名緝妖吏低呼:“監察來了。”
更夫打扮的李狸兒提着白皮燈籠走近,衣裳淩亂,神态氣度卻很冷靜。他穿過衆緝妖吏,盯着河邊的李蟬,“我還以爲你趁機逃了。”
“小郎君跟我走散,是中了那妖怪施展的幻術,卻不是我搗的鬼。”李蟬說着走向河邊,“諸位随我來。”
李狸兒心頭愠怒,沉聲道:“那妖魔呢?你敲了五聲鑼,按照入清河坊以前的說法,這是事情解決的信号。”
“自然。”李蟬點頭,看向橋下的那株紅藥花莖,回頭說:“郭都尉,派個水性好的,下去看看吧。”
郭洵看向李狸兒,李狸兒點頭,郭洵便解下直刀,和燈籠一起遞給身邊的緝妖吏。他走到搗衣石邊,又問:“誰帶犀燭咒了?”
七名緝妖吏應聲,郭洵手一指,挑了個身材削瘦的,“跟我下去。”
緝妖吏走出人群,拿出一張用紅線捆紮成食指狀的符箓。
所謂“極天下之能燭幽者,犀之角而已”,說的是大妖通天犀的角可洞見世間一切虛妄,犀燭咒隻取其照見幽暗昏惑之意,屬于六品靈應法,能夠在水下照明。
緝妖吏念咒之後,手中符箓就白光大作,照亮方圓三丈的區域,卻完全不刺眼。
郭洵和拿着犀燭咒的緝妖吏一同下水,李狸兒看着李蟬。李狸兒本來還被困在那鬼市裏,耳邊盡是荒腔走闆的詭異戲曲聲,無數妖魔湧過來,怎麽都殺不盡。還在受困中,這幻境卻突然散去了,接着便聽到神女橋頭傳來鑼聲。
他打量李蟬,發現李蟬身上沒有一處傷勢,甚至衣服都沒沾上髒污,接着目光落在李蟬腰間懸着的畫軸上,他記得在這之前,李蟬把這畫軸綁在背上。他沉吟半晌,終于忍不住問:“你怎麽除掉的?那妖怪。”
李蟬看着犀燭咒在水下散發的毫光,“小郎君忘了一開始的四個條件了?我若用了左道旁門之法,神咤司也不得過問。”
李狸兒道:“你要神咤司不因此問你的罪,卻沒說不能讓你解釋。”
“我說了你也學不來。”李蟬搖頭,走向堤岸邊,隻留給李狸兒一個背影。李狸兒眉梢狠狠跳了兩下,卻不想自降身份和一個左道妖人做意氣之争。
李蟬走到岸邊,舉手折下一枝桃花,蹲下抛入濮水之中。桃枝順向西流去,李蟬也向西遙望。
李狸兒看着李蟬的舉動,露出遲疑的神色,也走過去望着月光下順水而去的桃枝,說道:“西方桃都山上大桃木盤曲三千裏,枝間鬼門是衆鬼出入之所,坊間相傳,每一瓣桃花就是一道生魂,故每年三月有桃止節,祈願生人長壽平安……”
李蟬望着西方說:“此案未破時,有六人因此而死。”
李狸兒沒注意到,自己的語氣緩和了許多,“折桃又是何意?”
李蟬道:“這六人的魂魄能随桃枝西去,有個指引,或許能到桃都山吧。”
李狸兒望着順水而去的桃枝,心緒忽然有些複雜,這個左道妖人,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
郭洵潛入水底,憑借犀燭咒的光芒,順着那株紅藥的花莖,逐漸見到了一片龐大的陰影。
接近那片陰影,便見到一個巨大的蛤蜊殼,渾然一座房屋。蛤蜊殼死死閉着,犀燭咒光芒一照,卻隐約能見到一道豁口,接近去看,竟是一道劍痕,足有兩丈長,三尺寬,能容人出入。郭洵心裏一驚,知道這家夥就是濮水府君,顯然已兇多吉少了。
一摸斷口,光滑如鏡。
那紅藥的花莖深入水下足有五丈,正好是從這蛤蜊殼的裂口中長出來的,郭洵招手示意屬下跟上。
犀燭咒的白光一照,蛤蜊殼内景象清晰可見,殼裏十分空蕩,濮水府君的肉身已被吃光了。
殼中央盤坐着一具小巧的骷髅,花莖便是從骷髅的天靈蓋上長出,根系纏繞脊梁和腿骨,蔓延鋪滿整個蛤蜊殼内壁,血管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