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睜開眼時,隻看見一片開闊的水面,神女橋不見蹤影。
不遠處有一隊貨船停靠在碼頭邊,碼頭裏還有駝隊出入,有力士卸裝貨物,漕吏拿着簿,記錄完這邊的貨物清單,又匆匆走向下一個裝卸貨物的地點。
場景很熱鬧,除了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看起來與現世幾乎沒有區别。
這是清河坊水陸碼頭。
碼頭的規模不大,每日進出的貨量卻不少。正是麟功元年,聖人平複了百年妖亂,肅清商路,大庸與龍武關外諸羁縻州和外邦的交易又旺盛起來。
東陵、嶺南的日用百貨、糧油和鹽堿,北襄的瓷器、藥材和絲綢從水路抵達這裏,又從旱路輸送出去。關外的香料、皮毛、牛羊從旱路來到此處,又經水路流向整個大庸。
這是現世的二十年前,神女橋還沒建起來。貨棧腳店裏的說書人抑揚頓挫地講着聖人西逐妖魔之事。想那亂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軍閥四起,外邦虎視眈眈,大庸疆土逐漸被蠶食,以至于整個西岐都丢了,帝京玄都坐鎮的大庸中樞,竟逐漸變成了西陲,與龍武關一前一後,成了維護大庸尊嚴的最後兩道屏障,還得到了“帝關”這個壯烈又無奈的名頭。
可惜的是,聖人西逐妖魔後,就改元麟功,下令遷都,把皇城定到玉京去了。
好在玄都東邊還有一座浮玉山,有青雀宮裏的神仙頂着,也不怕關外的妖魔再攻進來。前一陣兒兩教大能齊聚西方桃都山,共賀那位一幅山海圖收盡天下妖魔的神仙霞舉飛升,順便也關了大桃木間的鬼門,這下西方的流未必潔,源卻是清了。
這麽多影響國運的大事,都發生在麟功元年。不過這麟功元年的一方畫境,倒與這些大事無關,隻爲一個市井中的普通人而生。
李蟬眺望遠方。清河坊以外的地界,像是宣紙上打翻了淡墨,暈染出一片混沌。
……
“阿童複阿童,銜刀遊渡江。”
“不畏岸邊犬,但畏水中蟲!”
若有若無的軟糯歌聲,蕩起來一片漣漪,漣漪的中央是一雙小巧玲珑的赤足,赤足的主人是個十來歲的漁家女。
漁家女坐在船頭,雙腳一下一下拍打水面。衣裳和頭巾很舊,卻是黑白畫境中獨有的一抹紅色。
姜和和哼着歌謠在船頭玩水,一邊用布擦拭嵌在船頭的船眼睛,船眼睛由兩顆蚌珠打磨成梭形,成色不好,個頭卻不小,是祭祀河神的法器,安在船頭,大霧天出船都能辨認方向。
其實誰也說不好,船眼睛到底有沒有用,這或許隻是漁民爲祭祀河神找的由頭。
但在大庸國,幹哪行的,似乎都要敬神供佛才行。濮水是滺水的一道小支流,沒有正神坐鎮。沒有正神,就自個找個什麽神供着。
姜和和供的那位河神叫做“罔象”,這河神的來頭,要追溯到姜和和六歲時。
姜和和自幼失怙,與阿娘相依爲命,六歲那年春天她随阿娘出船,爲了捕淺水處沒有的石鲞給酒樓賣個好價錢,沿城牆下的水關出了城。
那天有霧,到了臨近滺水的地方,船上出現異狀,像被什麽東西在水底撞擊,搖搖欲墜。阿娘吓得不輕,姜和和卻興奮起來,大叫“網上,網上!”想把那大家夥撈起來。
奇怪的是姜和和叫了兩聲,船一下就不震了,那撞船的東西也銷聲匿迹。
回去以後阿娘拿出積蓄到城隍廟求神,廟裏庶務說,這是遇上了妖怪,阿娘便花香火錢,求來一道辟邪咒。
回到濮水畔,卻有老漁人說,這是遇上了河中野神,河中野神不比妖魔,不會害人的,若在船上貼了辟邪符,反倒會惹怒河神。
阿娘猶豫,有人勸,求得起辟邪咒,還請得起高人除妖麽?
誰不知道野神就是妖魔,可天下不知有多少妖魔,害了人的還沒除盡,誰有空管你這個?
等你被害了,那妖魔倒是非除不可,可那也晚了。
不如今日起把那河神供上,河神非但不會害你,還會護你行船。
阿娘這才醒悟,把那道辟邪咒洗掉。
老漁人問,那日河神是怎麽走的,阿娘說了,老漁人一拍大腿,說這就沒錯了,定是姜和和叫出了河神的名頭,河神才離去。
河神罔象,河神罔象,錯不了。
阿娘遲疑,姜和和明明說的是把那東西網上。老漁人卻不耐煩一擺手,婦道人家懂個什麽,水之精名罔象——這是貨棧裏最見多識廣的那位老說書人親口說的。
姜和和和阿娘從那以後便開始供奉河神罔象。
供奉河神的規矩多,比供奉正神還多,幸虧不用花多少香火錢,當然,也求不到半道靈應法。奇怪的是,從那時開始,阿娘就沒再遇上過怪事。
“阿童複阿童,銜刀遊渡江。”
姜和和用腳撥水,一邊哼歌。
一群魚兒,黑的紅的,像是因爲她的歌聲聚集起來,在她腳邊畫圈兒遊。阿娘的罵聲從背後傳來,姜和和一個激靈,縮回雙腳,蹲在船沿上嘿嘿地笑。
阿娘氣不打一處來,供奉河神可不能往水裏扔東西,特别是髒污的,男人女人的腳正是髒污的,怎能近水?
舉手要打,又打不下去,隻好指着她罵,總有一天你要被河神吃了去。
姜和和開始還笑,阿娘罵的難聽了,就往船邊一坐,小臉一沉,頭一撇,“吃就吃了,就怕河神嫌我不好吃,把我又吐回來。”
阿娘怒道:“翻了天了你還。”
“别罵了别罵了,再罵下去,客人都不敢坐船了。”李蟬走下河堤,來到船邊,“船家消消氣,生意要緊嘛。”
阿娘見有來客,對李蟬賠笑道:“小女頑皮,郎君見笑了。”
“不算頑皮,隻是玩水,哪裏頑皮了。”李蟬看了一眼水底下散去的遊魚,輕聲道:“這女孩兒,天生通靈啊。”
阿娘沒聽清李蟬說什麽,李蟬已經蹲在岸沿上,問姜和和。
“你叫什麽名字?”
“紅藥!”
姜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後自己愣住了,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喊出這兩個字。
阿娘罵道:“又發什麽瘟病!自己叫什麽,姓什麽都忘了?”
姜和和一個激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看着衣角小聲道:“姜和和,我叫姜和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