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狸兒走進橋市,驚訝地發現整條街都很亮堂,無數店鋪亮起的燈火混淆一片,把天地罩上一層琥珀色的翳。
空氣裏充斥黃蠟燃燒的松香味,濃烈的香氣讓人發悶,要命的是,這裏邊還雜糅了酒菜香和汗味兒。
李狸兒呼吸吐納,讓靈台保持清明。但嘈切的絲竹和莺歌燕語間,人們嬉笑、叫喊、争吵,句句粗鄙下流之語,陣陣銀鈴般的巧笑鑽入耳中。勾欄瓦舍裏的行樂者穿着讓人眼花缭亂的各色衣裳,有的赤着上身,喧天人氣從門窗裏竄出來,熱浪似的,把街道都扭曲了。
沒有風,斑斓的酒旗子卻在搖曳,眼前像鋪開一張蠶花紙,搭起了一個大影戲台,光怪陸離,唱戲的,叫賣的,喝酒的,雜耍的,走路的,諸般衆生,卻像影戲裏的紙人兒那樣,沒一絲生人氣。
李狸兒心頭湧出一股冷意。
街市中的香風酒氣卻讓他渾身暖洋洋的,把那股冷意一下消融掉了。
一個疑慮萦繞在心頭:縱使有人不顧禁令,也不至于形成這般盛景。
李狸兒卻莫名的沒有思考下去。仿佛進入了夢中,一切的混沌都理所當然。
穿過街市,就到神女廟了——唯有這個念頭還很清晰,驅使他邁步前行。
手頭的梆子已經被李狸兒遺忘很久,白皮燈籠的微光在如晝燈火間熄了似的。
李狸兒走了不知多遠,腳跟開始發酸,前方卻仍燈火通明,連綿的酒旗和燈籠延伸出去,仿佛沒有止境。這決不是去神女橋的路。
李狸兒不識玄都坊市,但依稀知道,濮水旁不止清河坊這一處繁華地界。清河坊朝西走是灑金坊,往東有青吟坊,都是流金淌銀之處,看來自己偏離方向,不知到了什麽地方。
李狸兒走向街邊的食攤,食攤在鞍鞯鋪門邊,攤案上鋪着藍布,布上着擺幾個瓷碗和擂缽。
攤主是個長相憨厚的老頭兒,李狸兒走近道:“敢問老丈,這裏是什麽地方?”
攤主看了李狸兒一眼,“迷路了?”
“請老丈指路。”
攤主憨厚笑道:“看你也走得累了,快坐下休息休息。”
“多謝老丈,不過我身有要事,要盡快趕往清河坊。”
“客人剛來玄都吧,不然怎麽不懂這裏的規矩,要問路,得坐下來問。”
李狸兒看着攤主那憨厚的笑容,把手伸向腰囊,準備拿錢讓攤主開口,又覺得,還真有點餓了,拂開衣擺往攤前一坐,問道:“我聽說清河坊有家七寶擂茶号稱一絕,你這裏的五寶擂茶又有什麽不同?”
李狸兒一坐下,攤主就從各個瓷碗裏舀出食材放進擂缽,用擂槌細細研磨罷,提起火爐上的水壺,一注晶瑩滾水自壺口瀉進擂缽,冒出滾滾白氣。
沒一會兒,攤主把一碗五寶擂茶往李狸兒面前一放。
李狸兒一嗅,濃郁鮮香,直入腦髓,他心中驚訝,不愧是六朝帝所,玄都這地方,一個街邊賣小吃的攤主都有幾手絕活。端碗啜一口,發稠的滾燙茶湯咽下喉嚨落進肚裏,仍發散出暖烘烘的熱氣,叫人冒出一層毛汗。
攤主用毛巾擦着擂缽邊緣,解釋道:“那七寶擂茶,是茶中佐糯米、葛粉、芝麻、花生、綠豆、生姜、山蒼子,我的五寶擂茶則不同。”
“客人還沒吃出來?七寶擂茶是素茶,我這五寶擂茶,是葷茶,茶裏的佐料嘛,是心、肝、脾、肺、腎。”
攤主笑得很憨厚。
一股寒意在李狸兒背後炸開,他猛地站起來,把茶碗一摔,啪!濃稠茶湯濺在他褲腳上,黃綠中夾着淡紅色。腸肚中湧上一股腥氣,直欲作嘔,他忍了下去,隻冷哼一聲。
身下矮凳和食攤齊齊破碎!
木片四散暴射,攤位上的跟瓷碗約好了似的,在啪的一聲清脆巨響裏,盡數震成碎片!
那些碗裏的佐料沒了遮攔,猩紅暗青一團團,啪嗒啪嗒,落在黃土夯實的路面上。
李狸兒左手撇開衣擺,右手提起白皮燈籠,站在原地。
那道氣勁至此才平息下來,除了那食攤和矮凳一片狼藉,李狸兒身邊的一切仿佛都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隻是那鞍鞯鋪子門口的布挂蕩了兩下。
有塵土被微風吹拂一般,呼一下,蕩出一圈兒漣漪,在李狸兒腳下劃出三丈方圓。
那憨厚老者倒在食攤中七竅流血。
“妖孽!”李狸兒目光冰冷,一字一頓。
攤主面色驚懼,抹了一把血淚,哭喪着連連磕頭,“仙師饒命,仙師饒命!小老兒不長眼,沖撞了仙師!小老兒賣豬下水湯,挂上五寶擂茶的名頭,隻求生意興隆,卻無意讓仙師破了葷戒,可小老兒罪不至死啊!”
李狸兒眼神冰冷,這攤主的話卻讓他心裏咯噔一下,仙師和葷戒這兩個詞實在不搭邊,也正讓這老者看起來的确像個市井小民,莫非,自己冤枉了好人?
李狸兒逐漸冷靜下來,從一開始,就有一道暖意纏繞在心頭,讓他昏昏沉沉,無法清晰思考,此刻,諸多疑問又在心中浮現。
情形卻不容他仔細思考,食攤的動靜驚動了街市中的其他人,無數商販行人圍攏過來。
“欺行霸市啦!”
“打人啦,殺人啦!”
“年紀不大,手段如此狠辣!”
“抓他去見官!”
無數隻手抓了過來。
李狸兒眼含怒意,朝四周一看!
賣糖葫蘆的,糖葫蘆竹簽兒上串了一串人眼;
賣梳篦的,梳篦上紮着帶皮的毛發;
賣肉的,脖子上挂了一串肚腸;
賣糟蹄髈的,盤子裏托着幾隻人手!
叫着抓人,臉上卻笑意盈盈,說不出的熱情好客。
月色如霜。
“咣咣!”
“雨水陰潮!”
“防賊,防盜!”
清亮的嗓音劃破死寂。
無邊黑暗裏,李蟬提着一盞白皮燈籠,穩穩當當的,停在了神女橋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