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橋石底木梁,橫跨濮水一百五十丈。
安平坊和清河坊在神女橋南北兩阙,樓觀對聳,是玄都有名的兩大橋市。
雖有微風細雨,橋市裏每日舉着各色油紙傘出入的行人仍盈千累萬,富貴人家有的坐馬車,有的則露出手腕上朱砂色的靈應符咒,掐訣使了個八品的“莫沾衣法”,把傘放開來,也滴雨不沾身,隻是這一道靈應法耗費的香火錢,比坐馬車還貴多了。
李蟬穿着一身便服沿街走,一會看看這邊廂貼着的花招兒,一會看看那邊廂的影戲,沒一會又停下來,側耳去聽青樓楚館裏的娼家嗲着嗓子唱“簾輕幕重金勾闌”。
少年沒表現出不耐,他雖然生在玉京,但也覺得玄都景色别有一番風味,說起來,玄都也不比玉京差到哪去,若不是二十年前聖上遷都,滿朝朱紫氣随龍東去了,說不定玄都如今依舊是皇城。
不過聽了一會,又覺得娼家的唱法太黏膩,膩得像街邊的糖人,黏得拉絲。
門口的鸨母連連邀李蟬進門玩兒,這男人的一雙眼睛太勾人,若她年輕個十歲,恨不得親自上陣,去做成這筆生意。接着就看到了郭洵,大喊郭都尉許久不來想煞我家姑娘啦,抱着他胳膊就往裏頭拉。
穿着便服的都尉被蹭了一肩的鉛粉,臉色尴尬又有點得意,卻見李蟬笑了笑,沒有半點移步的意思,那位少年舉着油紙傘退了半步,面無表情地看着郭洵。
郭洵連忙斥責鸨母一聲,匆匆回到二人身邊,三人又沿街繼續前行。
“郭都尉聲名遠揚嘛。”李蟬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鸨母,“你在這一杵,誰都要給你幾分面子,案子也好辦了。”
李蟬說的是反話,玄都城裏消息流通最靈便的地方,當屬下九流行當裏頭。下九流裏混飯吃的,把官差當菩薩供着,誰敢在菩薩面前說出自己幹的那些邪祟事兒?也不敢說别人的壞事,怕被以牙還牙,所以也就有了江湖義氣——江湖事江湖了,誰也不準報官。
郭洵不悅道:“你來查案還是來逛窯子的?”
李蟬一本正經道:“這案子不好查,那更夫第一個死在白鹿裏,你們拷問報官的裏正,找目擊者,找線索,找到了有什麽用?仵作驗屍,驗出那更夫五髒六腑都空了,又有什麽用?”
離開神咤司前,李蟬仔細看過了卷宗。
他一邊走一邊說:“既然知道了是妖魔作亂,要個屁的證據,找出元兇不就完了。”
郭洵冷哼,“說得輕巧。”
“所以要先打探消息。”李蟬說着,忽然頓足,對前方幾步外的少年喚了一聲,“小郎君。”
少年回頭,李蟬已腳步一轉,走進西側的巷道,隻說了句:“這邊。”
大庸以百戶爲一裏,這巷口豎着的矮石碑上,就刻着白鹿裏三個字。玄都是六朝帝所,這碑上刻字已被風蝕得有些模糊,仍筋骨铮然,也不知是古時哪位名家的手筆。
李蟬像是漫無目的閑逛,卻又很有目的性地走向白鹿裏深處,那位“小鶴衣”是此案的監察,郭洵又是防備李蟬逃跑的看守,二人卻被落在身後,跟班似的。
白鹿裏深處,已是濮水之畔,堤岸邊,一間黃牆灰瓦的小店門口,挂着一面齒邊的青招子,白底布面上寫着“神仙酒”三個墨字。這酒家遠近聞名,據傳是懸空寺某位真人雲遊至此,與店主人結緣,将随身葫蘆投入店主人的水井裏,那井便化作一口酒井,井水盡成美酒,神仙酒因此得名。
神仙酒對面的劉記羊肉店裏,博士把粗瓷大碗笃的一下放上榉木桌面,聲音很是響亮,湯水卻半點沒灑出來,倒是震得湯面上的紅油,挺脆的木耳絲和薄如蟬翼的羊肉片,齊齊一顫。
上完羊肉,博士把毛巾一搭,腼腆一笑,又上了一碟醋芹,一碟藠頭。
李蟬吸溜一口滾湯,沒一會就吃得滿頭冒汗,忽然擡頭看着另外兩人,“你們不吃?”
郭洵搖搖頭,少年卻沒表示。李蟬呲牙一笑:“小郎君也來一碗,我請。”
少年倒不覺得這燴羊肉多美味,隻是看着李蟬那吃相,不禁就感到餓了,也想嘗嘗,卻拉不下面子,隻不鹹不淡地說:“你記的是神咤司的帳。”
“那太可惜了。”李蟬低頭繼續啜自己的滾湯,又往嘴裏扔了一個藠頭,咬得嘎嘣響。
少年嘴角一抽,郭洵注意到少年喉頭動了動,連忙喚來博士,本想再要一碗,又改要了兩碗。
三人一起喝湯,李蟬吃得早,把粗瓷大碗喝了個底朝天,拿酒壺倒了一杯神仙酒,酒液稠得像油,倒在杯裏,冒了一層漂亮的酒花,李蟬把酒花啜了,滿足地歎了口氣。
“博士!”
“哎!”
李蟬瞅着門外,沿河岸向東望,可以看到神女橋,神女橋寬逾三丈,廊檐下有着不少商販。
“這神女橋看着挺新呐。”
“客人外地來的吧,這橋才修了二十多年,是崔家出錢修的。”
“修橋鋪路,真是善事。”
“可不麽,沒這座橋,哪來的南北橋市啊。”
“不怕擾了濮水府君?”
“您到岸邊,往東再好好瞧瞧,濮水府君廟和神女祠,不在橋邊立着呢嗎,這裏的商戶,哪個不是每月都去供奉香火?”
“那神女什麽來頭?”
“這也是一段佳話,話說剛修橋那陣,匠人擾了府君的清淨,鬧出不少古怪,好在城隍神下了封命,請神女将封命和祭禮送給府君,才得以化解。後來橋也修成了,神女本來一介凡身,也得了神位。”
博士很羨慕,凡女成神,還有對面那家神仙酒,哪個不是撞大運,平白得了機緣。這種事兒,在玄都還不少見,但你羨慕不來,隻能安慰自己說,人家是祖上積了陰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