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秋雨洗盡了夏日殘存的暑氣,李宅中,梁間窗下妖蹤鬼影逐漸零星,隻剩下秋蟬和鳴蛩的叫聲。李蟬掀開薄衾,天氣微冷,他起床推開窗,一邊嚼着鹽水浸的柳枝,一邊吐納行氣。
家裏的妖怪們去了鍾山,路上并未出差池,玉京城的搜捕已持續多日,衆妖怪離開了這是非之地,他雖沒了幫襯,也少了許多顧慮。窗外,地上的槐葉已積了一層,東邊的馬廄裏傳來黑驢進食的哼唧聲。這樣冷清的景象,讓他想起了在青雀宮當守鈴人的日子。
昨日,李蟬引薦出售道觀的沖夷子見了白微之,讓道士寄寓在一卷館,今天早晨,便打算去一趟崇玄署。作爲崇玄署博士,自秋狩過後,因事務繁忙,他已有幾天沒去署教導九皇子修行,除此之外,也是送佛送到西,将沖夷子推薦到署學裏,還那道觀的人情。
蒼白紙鳥掠過民舍的屋檐,隐約傳來翻書般的振翅聲。李蟬側目,看着那白鳥消失在熹微晨光下,不知又是哪個修行者的書信。但緊接着,又有數隻白鳥飛過牆頭,在園子上空盤旋一陣才飛遠。
玉京城藏龍卧虎,鳥書鶴信并不罕見,但修行者畢竟是少數,眼下的情況就有些異常了。李蟬吐掉柳枝,出了卧房,輕輕一縱,便迎着晨風立在棋亭的攢尖上,極目遠眺。天還沒亮透,街道中行人零星,萬千白鳥翺翔雲橋飛樓間,秋風一過,便如落葉般飄到各家門前。
李蟬看向上空,懸心劍離袖,飛星破空而去,一轉眼便歸來,停到身前。他取下劍尖的白鳥,展開一看,便見到紙上的墨字,一眼掃過内容,皺起眉頭。
……
興國坊,乾元學宮靈書殿内,玉京城沙盤上飛過道道白影。李蟬進入殿内,衆學士已圍聚沙盤側,皆神色凝重。他剛走近,白微之便問道:“浮槎兄也看到那鳥書了?”
李蟬點頭,“我晨間見到漫天鳥書,便用飛劍取了一張下來,諸位也都收到了?”
姜濡道:“辰時前後,便有鳥書落在将軍府。”
祝真嗣道:“若沒看到那鳥書,各位也不會過來了。”
衆人議論紛紛,陳玉齋道:“學宮尚未有召,諸君都自行前來,想必都已看過那妖書,知曉其中利害了。”說罷,環視衆人。
衆學士大都點頭,宋常清道:“後進魯鈍,陳學士不妨先說說見解。”
“也好。”陳玉齋點頭,看向沙盤,“今日卯時前後,便有鳥書出現在玉京城中,尚不知是何人所爲,雖然半個時辰前,神咤司便将天上鳥書盡數打落,并且全城搜查收繳,但書中妖言至少已有千人看過,不出兩日,便會在京中散布開來,再過不了多久,各州道也将得到消息。”
“這書中内容,雖是妖言,常人卻難以辨别。寫這妖書的人,也定非凡人。此書先論‘天命’,引古來賢君仁皇之典,所述不過是一句話:‘天命方爲正統’。若這妖書到此結束,倒不失爲正論。但論罷天命過後,卻提起了日前的一樁案子。此案涉及金烏大将軍周含真與裴相……”
說到這裏,陳玉齋不着痕迹地看了李蟬一眼,略過了李蟬爲《閨範圖說》作序的事,繼續說:“此案的始末,乃禦史馮曹上疏指責周将與裴相結交宮闱,欲夥同德妃禍亂朝綱,動搖國本。這妖書提起此案,含沙射影,暗指豫王已生反意。更是說到了秋狩聖人遇刺之事,雖未明言,其用意已不言而喻,百姓看到這裏,必然會懷疑豫王勾結妖魔謀劃此事。此後,又扯出了月前天子幸學,以太子拜師袁祭酒爲引,指出乾元學宮必将匡扶正統,将乾元學宮也牽扯了進去。”
陳玉齋說罷,停了一會,問道:“諸君對這妖書有什麽看法?”
宋常清道:“便如這書中言論,應當是擁護太子之人因那《閨範圖說》之案心生不滿,于是撰此妖書。”
謝凝之道:“宋學士此言差矣,這篇妖書明面上是爲太子宣揚天命正統,可當今聖人正值壯年,龍體安康,所謂暗傷隐疾不過是謠傳。若聖人看到太子如此急不可耐……又會作何感想?”
王孝恭道:“凝之兄說得不錯,太子已是儲君,又何必在意區區一本賢婦烈女之書?”、
宋常清皺眉,“照二位的意思,這妖書竟是抹黑太子的?”
謝凝之搖頭,“以我所見,那《閨範圖說》不過是馮禦史捕風捉影,這妖書卻是禍亂朝綱。不光引得太子與豫王互相猜忌,亦會讓聖人猜忌太子。”
白微之道:“我卻覺得宋學士說的有些道理,聖人本非天命之子……若聖人真有易儲之意呢?”
白微之的話點到即止,意思卻很明白,若聖人真有易儲之意,太子當然坐不住了。這麽一想,這妖書倒真有可能是太子的人弄出來的。
乾元學宮在大庸國地位超然,說話沒那麽多忌諱,但眼看衆學士說得越來越大膽,陳玉齋還是打斷道:“休要亂猜,撰此妖書者署名‘神都趙常儀’,有誰聽說過此人麽?”
祝真嗣道:“這當然是個化名,就算有同名的,也一定不是寫書的這個趙常儀。那《閨範圖說》之案,就是四天前的事,短短四天之内,能煉成萬千鳥書,此人修爲極深,至少已接近知境了。”
“這趙常儀,會不會就在學宮裏邊?”
一道聲音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姜濡拿出懷中鳥書,“我觀察過這鳥書上邊的氣機流轉,用的似乎就是《萬裏靈化尺素書》中法門。”
李蟬道:“我也修習了這門神通,的确相似。”
衆學士面面相觑,修行界中各門各派都有傳信之法,雖大體類似,卻有區别,而《萬裏靈化尺素書》正是乾元學宮常用的傳信法門。
陳玉齋皺眉,“此法雖在乾元學宮中經常使用,卻并非學宮獨有。不過,這‘神都趙常儀’用此法煉化鳥書,定然是有意爲之。乾元學宮雖有匡扶社稷之責,卻不參政事,撰寫妖書之人顯然要将學宮卷入國本之争。”
雖如此說,陳玉齋心中卻浮現出一個微妙的念頭。若這趙常儀被查出來真的是乾元學士,若聖人真有易儲之念,太子與豫王若真的起了紛争,乾元學宮便被這一篇“匡扶正統”的妖書綁到太子船上了。是誰?他忍不住打量衆人表情,卻看不出什麽異樣。
他忽然心裏一驚,眉頭緊鎖,這妖書用心何其險惡,短短數百言,便引出如此多的猜忌,就連自己都被套了進去。
一陣沉默。
唐清臣道:“陳學士,這妖書之案,乾元學宮查還是不查?”
事涉乾元學宮,陳玉齋自然想揪出那“神都趙常儀”,但此案撲朔迷離,又牽涉極深,查還是不查?
“不可輕舉妄動。”猶疑一陣,他仍做不下決定,“袁祭酒正在宮中,待他回來,再做定論。”
(本章完)